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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作者: 雨果 陈宗宝译 第 八 卷 一 金币变枯叶 格兰古瓦和整个奇迹宫廷,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整整一个月,谁也不清楚爱斯梅拉达的下落,埃及公爵及其 丐帮的人都忧心忡忡,谁也不知道她那只山羊的下落,格兰 古瓦倍加痛苦。有天晚上,埃及少女失踪了,从此便杳无音 讯,四处寻找如石沉大海,有几个爱捉弄人的捣蛋家伙告诉 格兰古瓦,说那天晚上在圣米歇尔桥附近看见她跟一个军官 走了,不过,这个吉卜赛式的丈夫倒不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哲 学家,他曾从亲身的经历中可以断定:护身符和埃及女人这 双重德行结合所产生的贞操,冰清玉洁,坚不可摧;而且他 曾经用数学的方式计算过,这种贞操的二次幂有多大的抗力。 因此他在这方面是绝对放心的。 所以对她这次失踪,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愁肠百结。假 若能消瘦下去的话,他宁愿伤心得形销骨立。可却伤心得把 一切都忘掉了,甚至连他的文学爱好,连他那部大作《论规 6 8 3 巴 黎 圣 母 院 则与不规则的修辞法》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部著作,他 打算一有钱就去排印。(因为自从他看到雨格·德·圣维克多 的《论学》一书用万德兰·德·斯皮尔的出名活字版印成之 后,他便一天到晚唠叨着印刷术了。) 一天,他愁眉苦脸,路过图尔内尔刑庭,瞥见司法宫的 一道大门前拥着一小群人。 “什么事?”他看见从司法宫出来一个青年,向他问道。 “不清楚,先生,”那个青年应道。“据说有个女人暗杀了 一个近卫骑兵。这案件似乎牵涉到巫术,连主教和宗教审判 官也都来过问这桩审判,我哥哥是若札的副主教,毕生都干 这种审判的。我想找他说点事,可是人太多,无法见到他,这 真气死我了,我正急着等钱花哩。” “唉,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我倒是很愿意借钱给您, 不过,我的口袋全是破洞,当然并不是被金币戳破的罗。” 他不敢告诉年轻人,说自己认识他那个当副主教的哥哥。 自从那次在教堂里谈话之后,他再没有去找过副主教,一想 到这种粗心大意,便怪不好意思的。 学子径自走了。格兰古瓦跟着人群,沿着通向大厅的阶 梯拾级而上。他认为世间没有比观看审理刑事案件更能消愁 解闷的了,因为法官通常都是愚不可及,叫人看了挺开心的。 他混在群众当中,大家往前走着,你碰我,我碰你,悄然无 声。司法宫里有条弯弯曲曲的阴暗长廊,宛如这座古老建筑 物的肠管,顺着长廊缓慢而索然无味地走了好一阵子之后,好 不容易到了开向大厅的一道矮门旁边,格兰古瓦个子高大,从 乱哄哄的人群那好似波涛汹涌的头顶上望过去,可以扫视整 7 8 3 巴 黎 圣 母 院 个大厅。 大厅宽阔而阴暗,因而看上去显得更宽大。白日将尽,尖 拱形的长窗上只透进来一线苍白的夕照,还没有照到拱顶上 就已经消失了。拱顶是由雕镂镌刻的木架组成的巨大网络,上 面千百个雕像仿佛隐隐约约在黑暗中动来动去。这里那里,几 张桌子上已经摆着几根点燃的蜡烛。照着正埋头在卷宗废纸 堆中的书记官们的脑袋瓜。大厅的前部被群众占据了,左右 两侧有些身穿袍子的男人坐在桌前;大厅深处台子上坐着许 多审判官,最后一排的隐没在黑暗中;他们的脸孔一张张纹 丝不动,阴森可怕,四周墙壁上装饰着无数百合花图案。还 可以隐约看见法官们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耶稣像;到处 是长矛和戟,映着烛光,其尖端好似火花闪闪烁烁。 “先生,那边坐着的那些人,个个活像开主教会议的主教 一般,到底是些什么人呀?”格兰古瓦向旁边的一个人打听道。 “先生,”旁边的那个人应道。“右边是大法庭的审判官, 左边的审问推事;教士大人们穿黑袍,法官老爷们穿红袍。” “那边,他们上首,那个满头大汗的红脸大胖子是什么 人?”格兰古瓦问道。 “是庭长先生。” “还有他背后的那群绵羊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我们 已经说过,他是不喜欢法官的,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剧作在司 法宫上演遭受挫折后一直对司法宫怀恨在心的缘故吧。 “那是王宫审查官老爷们。” “他前面那头野猪呢?” “那是大理院刑庭的书记官先生。” 8 8 3 巴 黎 圣 母 院 “还有右边那头鳄鱼呢?” “王上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 “左边那只大黑猫呢?”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以及宗教 法庭的审判官们。” “喂,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所有这些好汉究竟在干什 么?” “审判呗。” “审判谁?我并没有看到被告呀。” “是个女人,先生。您是看不到她的,她背朝着我们。而 且被群众挡住了。喏,您看,那边有簇长矛,被告就在那里。”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您晓得她的名字吗?”格兰古瓦问 道。 “不,先生,我刚到。我只是猜测,这案子准涉及到巫术 魔法,连宗教审判官们都到庭参加审理了。” “得了吧!”我们的哲学家说道。“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帮 身穿法袍的家伙如何吃人肉了。这是老一套,跟以往的把戏 没什么不同。” “先生,”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难道您不觉得雅克·夏尔 莫吕老爷看起来很和蔼的吗?” “哼!”格兰古瓦应道:“那种人塌鼻翼、薄嘴皮,他会和 蔼,我才不相信哩。” 说到这里,周围的人喝令这两个喋喋不休的人住口,人 们正在听一个重要证人的证词。 只见大厅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脸孔被衣服完全遮住,看 9 8 3 巴 黎 圣 母 院 上去就像一堆在行走的破布。她说道:“各位大人,确有其事, 此事就像我是法露黛尔一样真实,住在圣米歇尔桥头四十年 了,按时缴纳地租、土地转移税和贡金,家门对着河上游洗 染匠塔森—卡伊阿尔的房屋。我现在成了可怜的老太婆,从 前可是个俊俏的姑娘。各位大人!前几天,有人对我说:‘法 露黛尔,您晚上纺线可别纺得太迟了,魔鬼就喜欢用它的角 来梳老太婆们纺锤上的纱线呀。那个野僧去年在圣殿那一边 作祟,如今在老城游荡,这是千真万确的。法露黛尔,当心 他来捶您的门呵!’有天晚上,我正在纺线,有人来敲门。我 问是谁。那人破口大骂。我把门打开。两个人走进来。一个 黑衣人和一个漂亮的军官。黑衣人除了露出两只像炭火一样 的眼睛外,全身只见斗篷和帽子。他们随即对我说:‘要圣玛 尔特的房间。’……诸位大人,那是我楼上的一间房间,是我 最干净的房间。他们给了我一个金埃居。我把钱塞进抽屉里, 心想明天可以到凉亭剥皮场去买牛羊下水吃。……我们上楼 去。……到了楼上房间,我一转身,黑衣人不见了,差点没 把我吓死。那个军官,像位大老爷那样仪表堂堂,跟我再下 楼来。他出去了。大约过了纺四分之一绞线的功夫,他带一 个漂亮姑娘回来了。这姑娘活像一个玩具娃娃,要是经过梳 妆打扮,定会像太阳那样光辉灿烂。她牵着一只公山羊,好 大好大,是白的还是黑的,记不清了。这可叫我揣摩开啦。那 个姑娘嘛,跟我不相干,可是那只公山羊!……我可不喜欢 这种畜牲,这种畜牲长着胡子和犄角,像人似的,再说还有 点邪,叫人联想到星期六的群魔夜会。不过,我什么也没有 说。我收了人家的钱,那样做是对的,可不是吗,法官大人? 0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我带着姑娘和队长到楼上房间去,并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就 是说,还有公山羊。我下楼来,又纺我的线了。应该告诉诸 位大人,我的房子有两层,背临河,像桥上别的房屋一样,楼 下和楼上的窗户都是傍水开的。我正在忙着纺纱,不知为什 么,那只公山羊教我脑子里老想着那个野僧,而且那个美丽 的姑娘打扮得有些离奇古怪。……突然间,我听到楼上一声 惨叫,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又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 冲到底楼窗户边,看见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我眼前掉到水里 去了。那是一个鬼魂,打扮成教士模样。那天晚上正好有月 光,我看得一清二楚,那鬼魂向老城那边游去。我吓得哆哆 嗦嗦,遂去喊巡逻队。巡逻队先生来了。他们一到,不分青 红皂白,就把我揍了一顿,因为他们高兴呗。我向他们说明 了原委。我们一起上楼去,立刻看到了什么呢?我那可怜的 房间里尽是血,队长直挺挺倒在地板上,脖子上插着一把匕 首,姑娘在一边装死,山羊吓得半死。我说,‘这下可好,我 得花两个礼拜来洗地板,还得使劲擦,这可真要命。’人家把 军官抬走了,可怜的年轻人!姑娘的衣服乱糟糟地全被扒开 了。……等一下,更惨的是隔日我要拿那枚金币去买牛羊肚 肠吃,却发现在我原来放钱的地方只有一片枯树叶。” 说到这里,老婆子住口了,听众无不骇然,四处是一片 低低的嘀咕声。格兰古瓦旁边的一个人说,“那个鬼魂,那个 公山羊,这一切真有点巫术的味道。”另一个插嘴说:“还有 那片枯叶!”还有一个说:“毫无疑问,准是一个巫婆跟那个 野僧勾结起来,专门抢劫军官们。”连格兰古瓦自己也差不多 认为整个这件事既可怕又像真的。 1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法露黛尔妇人,”庭长大人威严地说道,“您没有别的要 向本庭陈述吗?” “没有了,大人。”老婆子应道,“不过有一点,报告中把 我的房屋说成破房子,歪歪斜斜,臭气薰天,这说得太过分 了。桥上的房子外表确实不怎么美观,因为住的人太多,可 是话得说回来,那些卖肉的老板照旧住在桥上,他们可都是 有钱人,都是同规规矩矩的漂亮女人结了婚的。” 这时候,格兰古瓦认为像条鳄鱼的那个法官站了起来, 说:“肃静!我请各位大人需要注意一件事实:人们在被告身 上找到了一把匕首。……法露黛尔妇人,魔鬼把您的金币变 成的枯叶,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大人,”她答道,“我找到了,就在这儿。” 一个承发吏把枯叶递给了鳄鱼。鳄鱼阴险地点了点头,再 将枯叶转递给庭长,庭长再转递给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这 样,枯叶在大厅里转了一圈。雅克·夏尔莫吕说,“这是一片 桦树叶。施展妖术的新证据。” 一个审判官发言:“证人,您说有两个男人同时上您家去。 穿黑衣的那个人,您先看见他不见了,后来穿着教士的衣服 在塞纳河里游水,另一个人是军官。这两个人当中是哪一个 给您金币的?” 老婆子思索了一会,说道:“是军官。”群众顿时哗然。 “啊!”格兰古瓦想,“这可叫我原来的信心也动摇了。” 这时候,王上的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再次发言: “我提请诸位大人注意,被害的军官在其床前笔录的证词中宣 称,当黑衣人上来同他搭讪时,他头脑里曾模模糊糊掠过一 2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种想法,认为黑衣人很可能是野僧;还补充说,正是这鬼魂 拼命摧他去跟被告幽会的;据卫队长说,他当时没有钱,是 鬼魂给了他那枚钱币,该军官用这枚钱币付了法露黛尔的房 钱。因此,这枚金币是一枚冥钱。” 这个结论性的意见,看来消除了格兰古瓦和听众中其他 持怀疑态度的人的一切疑虑。 “诸位大人手头上都有证件案卷,”王上的状师坐下说。 “可以翻阅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证词。” 一听到这个名字,被告一下子站立起来。她的头高出人 群。格兰古瓦吓得魂不附体,一眼认出被告就是爱斯梅拉达。 她脸色苍白;头发往常都是梳成十分优美的辫子,缀饰 着金箔闪光片,此刻却乱蓬蓬披垂下来;嘴唇发青,双眼深 陷,挺吓人的。唉!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弗比斯!”她茫然地喊道:“他在哪儿?哦,各位大人! 求求你们,请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再处死我吧!” “住口,女人,这不关我们的事。”庭长喝道。 “啊!行行好吧,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她边说边合 起两只消瘦的秀手,同时那顺着她袍子垂落下来的锁链发出 轻微的响声。 “那好吧!”王上的状师冷淡地说。“他快死了……您满意 了吧?” 不幸的姑娘一听,瘫坐在被告席的小凳上,没有哼声,没 有眼泪,脸色苍白得像蜡像一般。 庭长的脚下方有个汉子,头戴金帽,身穿黑袍,脖上套 着锁链,手执笞鞭,只见庭长俯身对这个汉子说道。 3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承发吏,带第二个被告!” 众人的眼睛都转向一道小门。门打开了,只见从门里走 出一只金角和金蹄的漂亮山羊,把格兰古瓦看得心怦怦直跳。 这只标致的山羊在门槛上停了一下,伸长着脖子,俨如站在 崖顶上眺望着广阔无垠的天际。霍然间,它瞥见了吉卜赛女 郎,随纵身一跃,越过桌子和书记官的头顶,一蹦两跳,就 跳到她的膝盖上。接着姿态优雅地滚到女主人的脚上,巴望 她能说一声或抚摸它一下,可是被告依然一动不动,对可怜 的佳丽连看一眼也不看。 “嗨,这岂不是我说的那只讨厌的畜生吗!”法露黛尔老 婆子说道。“她俩我可认得再真切不过!” 雅克·夏尔莫吕插嘴说:“有劳诸位大人,我们审讯山羊 吧。” 山羊确实是第二个被告。在当时,起诉动物的巫术案件 那是家常便饭。就拿一四六六年司法衙门的账目来说,其中 便有趣而详尽地记载了审讯吉莱—苏拉尔及其母—— 双双因 过失罪而被正法于科贝伊—— 所花费的费用,计开:挖坑监 禁母猪的费用,从莫桑港拿来五百捆木材的费用,刽子手友 好分享死囚最后一餐所开销的面包和三品脱葡萄酒的费用甚 至看管和饲养母猪十一天的费用,每天共八个巴黎德尼埃,一 切都记录在案。有时比审讯还更有甚,根据查理曼和温厚汉 路易的诏令,对胆敢出现在空中的火焰熊熊的鬼魂也严惩不 贷。 这时,宗教法庭检察官嚷着:“附在这只山羊的魔鬼,施 展其妖术顶住了一切驱魔法,如果胆敢以此恐吓法庭,我们 4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现在就警告它,我们将不得不对它施以绞刑或火刑。” 格兰古瓦不禁出了一身泠汗。夏尔莫吕从桌上拿起吉卜 赛女郎那只巴斯克手鼓,用某种方式伸到山羊跟前问道: “现在几点啦?” 山羊用聪慧的目光望了望他,抬起金色的脚,在手鼓上 敲了七下。那时果真是七点钟,群众一阵骇然。 格兰古瓦再也忍受不了了,遂高声喊道: “它是在害自己!你们很清楚,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 么。” “大厅那一头的百姓们肃静!”承发吏厉声喝道。 雅克·夏尔莫吕照样把手鼓摆弄来摆弄去,引诱山羊再 变了几套把戏,如日期啦,月份啦,等等。其实,这些戏法 看官早已见过了。然而,同样是这些观众,过去曾在街头上 不止一次地为佳丽那些无害的把戏喝采叫好,这时在司法宫 的穹窿下,由于司法审讯所引起的幻觉,却吓得六神无主,确 信山羊就是魔鬼。 还更糟的是,王上检察官把山羊颈上的一个皮囊里面的 活动字母,一古脑儿全倒在地上,大家顿时看见山羊从那些 零乱的字母中,用蹄子把字母排成这个要命的名字:弗比斯。 这样,是巫术害死了卫队长,看来已无可争辩地得到了验证, 于是在众人的眼里,昔日曾多少次以其飘逸的风姿,叫过往 行人眩目的那个迷人的吉卜赛舞女,顷刻间成了一个狰狞的 巫婆。 况且,她了无生气,不论是佳丽多采多姿的表演,还是 检察官凶相毕露的恫吓,抑或听众的低声的咒骂,她什么都 5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看不见,听不到了。 为了使她清醒过来,只得由一个捕快跑过去狠狠摇晃她, 庭长也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女子,您原为波西米亚族人,惯行妖术。您与本案有 牵连的那只着魔的山羊共谋,于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间,勾 结阴间的势力,利用魔力与诡计,谋害并刺杀了侍卫弓箭队 队长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您还敢抵赖吗?” “骇人听闻呀!”少女用手捂住脸喊道:“我亲爱的弗比斯! 啊!这真是地狱!” “您还敢抵赖?”庭长冷冰冰地问道。 “不,我否认!”她的声调很可怕。只见她猛然站立起来, 眼里闪闪发光。 庭长直截了当地追问:“那如何解释控告您的这些事实 呢?” 她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是一个教士。一个我不认识 的教士,一个老是跟踪我的凶神恶煞的教士!” “这就对了。是野僧。”法官接着又说。 “哦,各位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 “埃及女子!”法官打断她的话,说道。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温和地说: “鉴于被告这种叫人头痛的顽抗,我请求动刑审问。” “允准。”庭长说道。 那悲惨的少女浑身直抖。在持槊的捕役们的喝令下,她 6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还是站了起来,迈着相当坚定的步伐,由夏尔莫吕和宗教法 庭那班教士带路,夹在两排长戟当中,向一道边门走去。边 门猛然地打开,等她一走进去又立即关上了。满腹忧伤的格 兰古瓦一看,仿佛那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口就把她吞吃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马上传来一阵悲伤的咩咩声。那是小 山羊在悲叫。 审讯中止了。有个审判官提请注意,各位大人都累了,要 等到刑讯结束实在太长了,庭长深不以为然,回答说:“做为 官员,理应恪尽职守。” “这个讨厌可恶的下流女人,”一个年老的法官说道,“大 家还没吃晚饭,偏偏在这时候叫人给她上刑审讯。” 二 金币变枯叶 (续) 一道道走廊漆黑一团,大白天也得点灯照明;爱斯梅拉 达一直由那些面目狰狞的捕役们押着,爬上爬下走完了几道 梯级,最后被司法宫的捕快们推进了一间阴森可怖的房间。这 个房间呈圆形,占据整个高大塔楼的底层。这些塔楼,时至 今日,旧的巴黎城已被新巴黎的现代高楼大厦淹没了却依然 高耸入云。那墓穴般的房间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洞口,唯 有一道入口,低低的,用一扇坚厚无比的铁门封住。不过,里 面一点也不缺亮光,厚墙上有个壁炉,烈火熊熊,把墓穴照 7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得明晃晃的;摆在角落里的一支可怜巴巴的蜡烛,相比之下 也就暗淡无光了。用来关闭炉口的铁栅门此时已经吊起。映 照着黑黝黝的墙壁,只能看到栅门一根铁栅的下端,仿佛是 一排乌黑的牙齿,尖利而间开,整个炉膛看上去就像神话中 喷吐火焰的龙口。借着炉口射出来的火光,那女囚看见房间 的四周摆列着许多形状可怕的器具,她并不明白那是做什么 用的。房间正中横着一张皮革垫子,差不多快贴着地面,上 方垂着一根带环扣的皮条,皮条顶端系在一个铜环上,铜环 被拱顶石上一头雕刻的塌鼻怪物咬着。火炉里塞满烙钳、夹 钳、大犁铲,横七竖八,全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炉膛射出来 的那血红的亮光,在这房间里照着那一堆叫人不寒而栗的东 西。 这个野蛮的场所,居然轻飘飘地只称为讯问室。 那张皮床上没精打采地坐着法院指定的施刑吏皮埃拉· 托特吕。他的两个隶役是两个方脸的侏儒,腰系皮围兜,下 身围着粗布条条,正在拨弄着炭火上的那些铁器。 可怜的姑娘曾鼓足勇气来的,但终究枉然。一走进这个 房间,不由得魂飞魄散。 司法宫典吏的捕役们排在一边,宗教法庭的教士们在另 一边。一个书记官、一套书写用具和一张桌子,安排在一个 角落里。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和颜悦色,满脸笑容,走近埃及少 女身边,说:“亲爱的孩子,您还矢口否认吗?” “是。”她应道,声音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既然如此,”夏尔莫吕又说。“我们只得违背我们的意愿, 8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忍痛对您进行更严厉的审讯了。……劳驾您坐到那张床上去。 ……皮埃拉,给小姐让位,去把门关上。” 皮埃拉嘟嘟哝哝站了起来,嘀咕道:“把门一关上,火就 要灭了。” “那好吧,亲爱的,就让门开着。”夏尔莫吕又说。 这时候,爱斯梅拉达依然站在那里。那张皮床,多少不 幸的人曾在这床上惨遭毒刑,这把她吓得魂不附体。由于恐 惧,她感到十分冰冷,连骨髓都透凉。她站在那里,六神无 主,呆若木鸡。夏尔莫吕一示意,两个隶役一把抓住她,把 她拖过去坐在床上。他们并没有弄痛她,但这两个人一碰到 她,那皮床一触到她身上,她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 心脏去了。她茫然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看见所有那些奇 形怪状的刑具全动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走过来,爬到她身 上,咬的咬、掐的掐。她觉得在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各种器具 当中,那些刑具有如虫鸟类里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医生在哪儿?”夏尔莫吕问道。 “在这儿。”一个穿黑袍的应道。她原先并没有发现这个 人。 她一阵战栗。 “小姐,”宗教法庭检察官用亲切地声调又说。“第三次问 您,您对那些指控您的事实还拒不招认吗?” 这次,她只有摇摇头的力气,连声音也没有了。 “不招认?”雅克·夏尔莫吕说道,“那么,我深感失望, 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检察官先生,先从哪儿开始?”皮埃拉突然问道。 9 9 3 巴 黎 圣 母 院 夏尔莫吕犹豫了一下,好像一个诗人在冥思苦想一个诗 韵,眉头似皱非皱。 “先用铁鞋。”他终于说道。 惨遭横祸的少女顿时觉得自己被上帝和世人完全抛弃 了,脑袋一下子耷拉在胸前,犹如一个堕性物体,自身毫无 支撑力。 施刑吏和医生一同走到她身边。与此同时,两个隶役便 在那丑恶不堪的武器库中翻来翻去。 听到那些可怕刑具的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那不幸的孩 子浑身直打哆嗦,仿佛一只死青蛙通了电似的。她喃喃自语, 声音低微得没人听见。“啊,我的弗比斯呀!”接着又像块大 理石,一动不动,了无声息。见此情景,任何人都会撕心裂 肺,唯独法官的心肠除外,这仿佛是一个可怜的罪恶灵魂,站 在地狱入口那猩红的小门洞里经受撒旦的拷问。锯子、转轮 和拷问架,这一大堆可怕的刑具就要把那可怜的肉体死死抓 住,刽子手和铁钳的魔掌就要对那个人儿肆意作践;就肉体, 这人儿,竟是那个温柔、白嫩、娇弱的倩女!这简直是可怜 的黍粒,由世间的司法把它交给惨绝人寰的酷刑磨盘去研成 粉末! 这时候,皮埃拉·托特吕的两个隶役伸出布满老茧的粗 手,粗暴地一把扒去她的鞋袜,露出那迷人的小腿和脚丫。这 腿和脚在巴黎街头曾经多少次以其美姿使行人叹为观止! “可惜!”施刑吏打量看如此优雅、如此纤秀的腿和脚,不 由得嘟哝着。假若副主教在场,此时此刻,准会想起那具有 象征意义的蜘蛛与苍蝇吧。立刻,不幸的少女透过眼前迷惘 0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的云雾,看见铁鞋逼近过来;立刻,看见自己的脚被套在铁 板之间,完全被吓人的刑具盖住了。这时,恐惧反使她增添 了力气。 “给我拿掉!”她狂叫着,并且披头散发直起身来。“饶命 呀!” 话音一落,遂向床外纵身一跳,想要扑倒在王上检察官 的脚下,可是她的脚被用橡木和马蹄铁做成的一整块沉重的 铁鞋夹住,一下子栽倒在铁鞋上,比翅膀上压着铅块的蜜蜂 还惨不忍睹。 夏尔莫吕一挥手,隶役又把她扳倒在皮床上,两只肥大 的手把从拱顶上垂下来的皮条绑在她的细腰上。 “最后一次问您,对您所控的犯罪行为,您承认吗?”夏 尔莫吕依然装出那副和善的模样。 “我冤枉呀!” “那么,小姐,对指控您的那些犯罪情状,您做何解释呢?” “唉!大人!我不知道。” “那您否认啦?” “一切!” “上刑!”夏尔莫吕向皮埃拉说。 皮埃拉把起重杆的把手一扭动,铁鞋立刻收紧了,不幸 的少女惨叫一声,这种叫声是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描写的。 “停!”夏尔莫吕吩咐皮埃拉说,然后又问埃及少女道: “招供吗?” “全招!”悲惨的少女叫道。“我招!我招!饶命呀!” 她面对刑讯,原先并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可怜的 1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孩子,在此之前一向过得快快活活,甜甜蜜蜜,舒舒服服,头 一种苦刑就把她制服了。 “出于人道,我不得不对您说,”王上检察官提醒道。“您 一招认,您就等死吧。” “我巴不得死。”她说道。一说完又瘫倒在皮床上,奄奄 一息,身子折成两截,任凭扣在她胸间的皮条把她悬吊着。 “振作点,美人儿,再稍微熬一下。”皮埃拉把她扶起来, 说道。“您那模样儿,就像挂在布尔戈尼老爷脖子上的金绵羊 似的。” 雅克·夏尔莫吕放声说: “书记官,快记下来。听着,流浪女,您招认常跟恶鬼、 假面鬼、吸血鬼一起参加地狱里的盛宴、群魔会和行妖吗?快 回答!” “是的。”她应道,声音低得给喘气声盖过了。 “您招认见过别西卜为了召集群魔会,行妖作法,让云端 出现那只唯有巫师才能看见的公山羊吗?” “是的。” “你承认曾崇奉圣殿骑士团骑士那些穷凶极恶的骑士偶 像,崇奉博福梅 ① 的那些头像吗?” “是。” “你招认常与本案有牵连的那个变成一只山羊的魔鬼有 2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圣殿骑士团建于一一一九年,以保卫圣地为名,进行种种罪恶活动,博 福梅是骑士团崇拜的偶像。在美男子菲利浦四世统治时期,该骑士团受到刑讯和 取缔。 来往吗?” “是。” “最后,你供认不讳,利用魔鬼和俗称野僧的鬼魂,于今 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里,谋害并暗杀了一位名叫弗比斯·德· 夏托佩尔的卫队长吗?” 听到这名字,她抬起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法官,没有 抽搐,没有震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应道:“是。” 显然,她心中一切全垮了。 “记下,书记官。”夏尔莫吕吩咐道,然后又对施刑吏说: “把女犯人放下,再带去审问。” 女犯人被脱下那鞋之后,宗教法庭检察官仔细看了她那 只痛得还麻木的脚,说道:“得啦!不太痛的。您喊叫得很及 时。您兴许还可以跳舞的,美人!” 接着转向宗教法庭他那帮帮凶说:“到底真相大白了!这 真叫人快慰,先生们!这位小姐可以替我们作证,我们刚才 行事,那是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 三 金币变枯叶 (续完) 她脸无血色,一瘸一拐地回到审判大厅,顿时一片欢快 的呢喃声不绝于耳。从听众来说,不耐烦的情绪终于缓解,这 好比在剧院里好不容易等到一出喜剧最后幕间休息已经结 3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束,帷幕又升起,结局的一幕戏就要开演了。从法官们来说, 马上回家吃晚饭有望了。小山羊高兴得咩咩直叫,一下子要 向女主人奔去,可是被绑在凳子上却挣脱不了。 夜幕完全降临了。大厅里的蜡烛并没有增多,光线十分 微弱,连四周的墙壁看也看不清了。黑暗笼罩着一切,各种 东西像蒙上某种薄雾。有些法官的冷漠面孔都模糊不清了。他 们可以看见大厅的另一端,正好在他们对面,有一个模模糊 糊的白点,衬托着阴暗的背景,显得分外惹眼。那就是被告。 她连拖带爬回到位置上。夏尔莫吕威风凛凛也回到位置 上,一屁股坐下,随即又站起,尽量不过分流露出沾沾自喜 的心情,说道:“被告全供认不讳。” “流浪女,”庭长接着说,“您供认了行妖、卖淫、谋杀弗 比斯·德·夏托佩尔等种种罪行吗?” 她心如刀割。只听见她在阴暗中抽抽噎噎哭泣着。她有 气无力地应道:“凡是你们想要的一切我全招认,不过快把我 处死吧!” “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先生,”庭长说道,“本庭准备好听 取您的公诉状。” 夏尔莫吕老爷摊开一本可怕的本子,比手划脚,以公诉 的夸张语调,开始宣读一篇拉丁文的演说词,其中凡是案件 证据都是用西塞罗式迂回说法的句子七拼八凑起来的,穿插 着他最宠爱的喜剧作家普洛特的名句摘引。很遗憾,这篇绝 妙奇文,我们不能与看官共赏了。这个演讲人滔滔不绝,说 得有声有色,还没有念完开场白,额头上就已经冒出汗来。眼 4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珠也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突然,正念到某一个长句中间,蓦 地顿住,通常那双相当温和又相当愚蠢的眼睛,立刻凶光毕 露。他叫嚷起来 (这回说的是法语,因为那本簿子上没有这 些话),“先生们,撒旦插手了本案,他就在这里看审,并扮 着鬼脸嘲弄本庭的尊严。看呀!”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小山羊。小山羊一看夏 尔莫吕比手划脚,竟以为要它学着比划,随即往后一坐,伸 出两条前腿,晃着有胡须的脑袋瓜,竭其所能,摹仿这个王 上宗教法庭检察官的悲怆姿态。大家准还记得,这可是佳丽 最了不起的本领。这个偶然的小事件,这个最后的证据,其 后果可就严重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山羊的四脚捆绑起 来,王上检察官这才又口若悬河,继续往下说。 他说的太冗长了,不过结尾倒是妙笔生花,令人叫绝。下 面就是最后的一句,请看官阅读时联想夏尔莫吕老爷嘶哑的 声音和直喘粗气的姿态: “因此,诸位大人,巫术业已当场证实,罪行业已 昭彰,犯罪动机业已成立,兹以拥有老城岛上大小一切 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的名义,今按诸位要求,特 判决如下: 一、缴付赔偿费。 二、在圣母院大教堂前当众认罪。 三、判决将该巫女及其母山羊在俗称的河滩广场或 5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者 突出于塞纳河中并与御花园毗邻的岛岬,就地正 法。” ① 一念完,他戴上帽子,重新坐下。 格兰古瓦悲痛欲绝,唉声叹气道:“呸!多蹩脚的拉丁 语!” ② 这时,从被告身边站起一个穿黑袍的人。这是被告的辩 护律师。法官们饿着肚皮,低声嘀嘀咕咕起来。 “律师,说得简短些。”庭长说道。 “庭长大人,”律师答道,“既然被告已经供认了罪行,我 只有一句话要向诸位大人言明。这里有撒利克法典的一项条 款:‘如果一个女巫吃掉了一个男人,并且该女巫供认不讳, 可课以八千德尼埃罚款,合两百金苏。’请法庭判处我的当事 人这笔罚款。” “该条款已废除。”王上的特别状师说道。 “我说不对 ③ !”辩护律师反驳道。 “表决吧。”有位审判官说道。“罪行确凿,时间也晚了。” 随即当场表决,法官们随意举帽附和,他们正急着回家。 庭长低声向他们提出这生死攸关的问题,只见昏暗中他们一 个接一个脱下头上的帽子。孤立无援的被告好像在望着他们, 其实她目光慌乱,什么也看不见了。 6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③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均为拉丁文。 原文均为拉丁文。 接着书记官开始记录在案,然后把一张羊皮纸交给了庭 长。 这时,不幸的少女听见众人移动声,矛戟碰击声,一个 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说: “流浪女,您将在国王陛下指定的日子,中午时分,身穿 内衣,赤着脚,脖子上套着绳子,由一辆囚车押到圣母院大 门前,手执两斤重的大蜡烛,在那里当众认罪,再从那里押 送到河滩广场,在本城绞刑架上被吊起来绞死;您的这只母 山羊也一样被处死;还得交给宗教法庭三个金狮币,作为您 所犯并招认的巫术、魔法、卖淫、谋杀菲比斯·德·夏托佩 尔先生本人等罪行的赔偿。愿上帝收留您的灵魂!” “啊!真是一场梦!”她喃喃自语,并且立刻感到有几只 粗糙的大手把她拖着走了。 四 进此处者,抛弃一切希望! ① 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物,地下和地面大约各占一半。除 非像圣母院这样的地基是建造在木桩之上的,其它任何一座 宫殿,一座城堡,一座教堂无不拥有双重地基。各大教堂里, 可以说还有另一座地下大教堂,低矮,阴暗,神秘、密不透 7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但丁《神曲》中地狱入口处的铭文。 光,寂然无声,就在那光明透亮、日夜响着管风琴声和钟声 的地上中堂底下;有时候,那地下大教堂则是一座墓穴。在 宫殿和城堡的底下,则是一座监狱;有时也是一座墓穴,有 时二者兼而有之。这些坚固的砖石建筑物,我们在前面曾经 叙述地其形成和繁衍的方式,它们不仅仅有地基,而且可以 这么说,还有根须分布于地下,构成房间、长廊和楼梯,完 全和地上的建筑一模一样。因此,教堂也罢、宫殿也罢、城 堡也罢,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一座建筑物的地窖就是另一 座建筑,要到那里去只顾往下走,无须往上爬,其地下各层 就在地上那重重叠叠的各层下面,犹如森林和山峦倒映在山 林下清澈如镜的湖水中。 在圣安东城堡, ① ,在巴黎司法宫,在卢浮宫,这些地下 建筑物的地下都是监狱。这些监狱的各层直升地底,越往下 去越狭窄、越阴暗。这也是越往下去越阴森恐怖的地区,但 丁要描写的地狱,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那些类似漏 斗形排列的牢房,通常直抵地牢深处一个盆底状的密牢。那 里,但丁用来囚禁撒旦,社会用来囚禁死囚。任何一个悲惨 的人一旦被埋在那里,就永远与阳光、空气、生活诀别了,抛 弃一切希望。休想从那里出来,除非是去上绞刑架或火刑台。 有时,就在密牢里逐渐腐烂掉。人类的司法竟把这称为忘却。 死囚感到,自己与人世完全隔绝,压在头顶上的是一大堆石 头和狱卒,这一整个监狱,这一庞大的城堡,只不过是一把 复杂的大锁,把他牢牢锁住,与活生生的世界隔绝。 8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巴黎的巴士底狱。 爱斯梅拉达被判处绞刑之后,大概害怕她逃跑,随即被 扔在这样的一个盆底,在圣路易 ① 所挖掘的地牢里,在图尔 内尔刑事法庭的密牢里,头顶上还镇着庞大的司法宫。其实, 这可怜的苍蝇连它最小的碎石也移不动呀! 诚然,上帝和社会都同样不公正,要粉碎一个这样柔弱 的女子,何须如此大逞淫威,百般迫害和酷刑呢! 她待在那里,被黑暗吞没了,埋葬了,掩藏了禁锢了。谁 要是昔日见过她在明媚阳光下欢笑和跳舞,如今再目堵她这 种惨状,准会不寒而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冰冷,秀 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边不再有人声萦绕,眼里不再有明亮 目光,她身子弯成两截,不胜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 点儿稻草上,身边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身子下面是牢 房渗出的水所汇成的水泊,她没有动弹,几乎没有呼吸,甚 至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弗比斯,阳光,晌午,野外,巴黎 市井,博得一片喝采声的舞蹈,同那个军官缠绵细语的谈情 说爱,还有教士、恶婆、匕首、血泊、毒刑、绞刑架,所有 这一切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浮现,依然历历在目,忽而像愉悦 的金色幻影,忽而又像怪异的可怕恶梦。然而,这一切无非 是一种可怖而渺茫的挣扎,逐渐在黑暗中烟消雾散,要不然, 那只是一种遥远的乐曲,在大地上凌空演奏,其乐声是在再 也传不到这悲惨少女所掉进的深渊里的。 自从被囚禁在这里,一直无所谓醒,也无所谓睡。在这 场横祸中,在这个地牢里,再也无法分清醒和睡,无法分清 9 0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 梦幻与现实,就如同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一样。在她心里,一 切都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飘忽不定的、乱七八糟扩散开 来的。她再也不能有感知,再也不能思考了,顶多只能想入 非非。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像她这样深深陷在虚无漂渺之中。 她就这样浑身麻木、四肢冰冷、僵如化石,连一道活门 偶然的声响几乎也没有注意到。这道活门在她头顶上方某个 地方,曾开过两三天,却连一点点光线也照不过来,每次有 只手从那里扔给她一块坚硬的黑面包。狱卒这种定时的查巡, 则是她与人类唯一尚存的联系了。 她无意识唯一还能听到的,就是拱顶上那长满青苔的石 板缝里沁出的水珠均匀地滴落下来的声音。这水滴掉落在她 身旁水洼里的响声,她呆呆地听着。水滴落在水洼里,那就 是她周围绝无仅有的动静,是唯一标明时间的时钟,是地面 上一切声响中唯一传到她耳边的声音。 总之,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漆黑的泥坑里,有什么冰凉 的东西在她脚上或手臂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直打哆嗦。 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记得在什么地 方对一个人宣布死刑判决,随后人家就把她拖到这里来了,她 一醒来四周就是黑夜、死寂,冰冷。她用手在地上爬着,脚 镣的铁环划破了她的脚踝,锁链丁当作响。她辨认出周围都 是坚墙厚壁,身下是淹着水的石板,还有一把稻草。可是没 有灯,没有通风孔。于是她在稻草上坐了下来,有时为了换 一下姿势,就坐到牢房里最下面一级上。有一会儿,她试着 通过水滴的次数来计算在黑暗中的分分秒秒,然而一个病弱 的脑子。很快就自行中断了这种悲惨的活儿,她随即又呆若 0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木鸡了。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 (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 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 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 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或者说,那扇翻板 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 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即看 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 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随即把眼睛闭 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放在一级石阶上,一 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他脚上,黑风帽 遮住他的面孔。一点也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那 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 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 子。其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 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 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 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 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之摇曳不定。 末了,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一个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叫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又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1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 “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 的,我们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 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看样子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 慌张。“白昼属于人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 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 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 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还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接着问道:“您 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 2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 比斯头顶上的那张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 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 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 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 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 夜间那一幕起,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 件件,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 是十分清晰、显露、鲜明、生动、可怖。这些记忆本来一半 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 出现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 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 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 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一说完便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 袋,眼睛盯着地,依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它紧 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其 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 抓住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了结我吧!了结我吧!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好比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 命的当头一棒。 3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应声。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 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 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那是多么幸福啊!是 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 他—— 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 “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 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霍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 来,目光似火,紧紧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喊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 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 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 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 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 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4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 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清澈如水,明净似镜。没 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 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 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 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回,只要看见女 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 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 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 誓而被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 过斋戒、祈祷、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 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说,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 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 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 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满目灿 烂,神清气爽。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 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 魔鬼仅仅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 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没有 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 声声的,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 的?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记不清了。……反正当时 5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 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 见的—— 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 那可不是供世人肉眼睛观 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 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 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假如在他化 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一双眼睛又 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 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了。 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 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 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 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 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 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 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 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 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 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 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 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 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 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 6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 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 它的犄角照得像火在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 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 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 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 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 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 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歌 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 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 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没法子,只得待在那里听 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 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观照,那使人销魂荡魄 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瘫倒 在窗脚下,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 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 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再也无法直立起来。”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运用我 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祭坛、工作、 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欲情,心灰意冷地拿 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 7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 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是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 个光辉灿烂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 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 上久浮现着一团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双脚 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 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 是谁,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 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 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 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见到你。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 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 在这 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 于是,我再 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 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 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 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 魔了,更没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 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 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经魔住了布吕诺· 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 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 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 8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 我试图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逮住了。不料来 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 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 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 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 了。我也模模糊糊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 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 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 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 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 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所以我告发了你。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碰见你, 都把你吓得魂不附体。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我堆积在你头 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恫吓,变成电闪雷鸣。不 过,我还是迟疑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 自己也吓得后缩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的丑恶的思想本 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 起案件完全取决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祛除的,非 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为万能的地方,命运 却比我更强大。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是命运硬把你 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 你听着,这就快说完了。 “有一天,又是阳光灿烂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 9 1 4 巴 黎 圣 母 院 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着你的名字,呵呵大笑,眼神淫荡。该 死!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儿: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 “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 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 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包 围着你,不过也许在你心灵深处还有点光明,尽管那只是你 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 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 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对你的审 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 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 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 狼窝呀!……那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 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 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 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 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 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 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并死去的脚,这 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 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 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 0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 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 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 侧边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囚吓得连忙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 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 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却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 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鲜血、腑脏、名 誉、永福、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 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 的脚下;只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却眼睁睁看 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是一件污 秽的教士法衣,叫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 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心怀 嫉妒,怒火冲天!目睹那使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 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而泛起红晕的肉体! 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梦想她蓝色 的脉管,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折 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竟是使她躺 在皮床上!唔!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 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 的人,也比我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血管 沸腾,心儿破碎,脑袋炸裂,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是什 1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 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和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 善心吧!别再折磨我,让我歇一歇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 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请擦掉这汗水吧! 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 姑娘,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在 台阶的石级角上。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尽,气喘吁 吁,不再说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喊道: “恳求你啦,你要是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 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说出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好像 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 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 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魅力!啊, 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 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会 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起逃到 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阳光最明媚, 树木最繁茂、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 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如饥似渴,渴望男欢女爱, 永无尽期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之美酒!” 她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他的话说: “瞧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 2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己的手,末了,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 快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 架,知道吗?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 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 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 久就多久。可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 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精神恍惚,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没有怜悯心!” “弗比斯到底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遍。 “他死了!”教士喊道。 “死了!”她始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那么,您为什么 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似自言自语: “噢!是的,他一 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 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听,像狂怒的猛虎似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 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 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 磨灭的污斑!要我属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 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 3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打开 门,走出去了。 忽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 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吼着:“我告诉你, 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唯有水 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 五 母 亲 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油然而生,我 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思念更令人眉开眼笑的了。 尤其这是准备节日里、礼拜天、受洗礼时穿的鞋,连鞋底都 绣着花,孩子还没有穿着走过一步路,那就更不用说了。这 鞋是那样优雅喜人,小巧玲珑,根本不能穿着走路,母亲看 见它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朝它微笑,吻她,跟它说 话。她寻思现实中能否真有一只脚这么小,而且,孩子即使 不在跟前,只要有了漂亮的鞋子,她眼前就会重新出现一个 柔弱的小人儿。她以为见到了她,也确实见到了她,见到她 的整个身子,活泼、欢快,还有她纤细精巧的手、圆圆的头、 纯洁的嘴唇、眼白发蓝的明亮的眼睛。若是在冬天,这小人 儿就在那里,在地毯上爬,吃力地攀上一只凳子,而母亲提 4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心吊胆,怕它靠近火边。若是在夏天,她爬到院子里、花园 里,拔石板缝里的草,天真地看着大狗、大马,一丁点儿也 不害怕,还跟贝壳、花儿玩耍,把沙撒到花坛里,把泥巴扔 在小路上,免不了挨园丁一顿责备。她周围的一切也像她一 样在欢笑,在闪光,在玩耍,连风儿和阳光也是在她颈后的 细发环中间尽情嬉戏。这鞋把这一切呈现在母亲面前,将她 的心融化了,宛如火把蜡烛融化一般。 然而,孩子丢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围的万般欢乐、迷人、 深情的形象,顷刻变成千百种可怕的东西。漂亮的绣花鞋只 成了一种刑具,永远无休无止地绞碎母亲的心。颤动着的还 是同样的心弦,最深沉、最敏感的心弦,不过已不是天使在 轻轻抚弄,而是魔鬼在狠劲弹拨。 五月的一天清晨,太阳在深蓝色天空冉冉升起—— 加罗 法洛 ① 喜欢将耶稣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情景画在这样的背景 上—— 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到河滩广场传来吱吱的车轮声, 萧萧的马嘶声和丁丁当当的铁器声。她迷迷糊糊有点被吵醒 了,把头发捋在耳边去不听,随后又跪到地下凝视着她就这 样膜拜了十五年之久的没有生命的小东西。这只小鞋我们已 经说过,在她看来就是整个宇宙。她的思绪已禁闭在里面,只 有死了才会出来,提到这玩具般的那可爱的粉红缎子鞋,她 向苍天倾吐过多少苦涩的诅咒、感人肺腑的怨情、祈祷和呜 咽,只有罗朗塔楼的阴暗地洞才知道。就是在一件更优雅、更 精致的物品前,也绝没有人流露过如此强烈的失望。 5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加罗法洛 (1481—1559):意大利画家。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往常更强烈了,从外面就听 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真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儿!”她说。“我的女儿!我可怜的、亲爱的 孩子啊!我再也见不到你啦。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觉得这 是昨天发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既然您这么快将 她带走,倒不如当初不要把它赐给我,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 的肉哇,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就不再相信上帝,难道你不知 道吗?啊!我真倒霉呀,偏偏在那天出去了!主啊!主啊!在 我快乐地抱着她在火炉旁烤火的时候,在她吃着奶朝我笑的 时候,在我让她的小脚蹬到我的胸口直到我的嘴唇的时候,难 道您从来没有看见我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才这样把她从我身 边带走吗?啊!您要是看到这一切,我的上帝,您就会怜悯 我的欢乐,您就不会剥夺留在我心中唯一的爱了!难道我就 是那么坏,主啊,不到惩罚我的时候,就看不到我吗?唉!唉! 瞧,鞋在那儿;脚呢,它在哪儿?其余的在哪儿?孩子在哪 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主啊,把 她还给我吧。我跪着求您十五年了,膝盖磨破了,上帝呀,难 道这不够吗?把她还给我吧,哪怕只是一天、一个钟头、一 分钟、就一分钟,主啊!然后再把我永远扔给魔鬼!啊!要 是我知道你衣袍的下摆拖到哪里,我就会用双手紧紧抓住它, 您可千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呀!她漂亮的小鞋,难道您一点 儿也不怜惜吗,主啊?您怎能判一个可怜的母亲受十五年这 样的苦刑呢?慈悲的圣母!天上慈悲的圣母!我的孩子我的 耶稣儿呀,有人将她从我这里夺走,从我这里偷走,在一块 灌木丛里吃了她,喝干她的鲜血,嚼碎她的骨头!慈悲的圣 6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母,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我的女儿呀!即 使她在天堂里,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啦?我不要您的天使,我 只要我的孩子!我是一头母狮,我需要我的小狮子。哦,主 啊!您要是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要在地上自我作践,要用 额头碰碎石头,要受天罚,要把您诅咒!您看得很清楚,我 的双臂完全损伤,主啊!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丝毫怜悯心!啊! 只要我找到我的女儿,只要她像太阳一样温暖着我,哪怕您 只给我盐和黑面包,我也心甘情愿!咳!上帝我主啊,我只 是个下贱的罪人,可是有了我的女儿,我也虔诚了。出于爱 她,我一心一意信奉宗教,而且透过她的微笑我仿佛通过天 堂的大门看见了您。啊!我要是能把这鞋穿在那只漂亮的粉 红色小脚上,只要一次,再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慈悲的圣 母啊,我情愿赞美着您而死去!啊!十五年!现在她该长大 了!不幸的孩子呀!什么,这竟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哪怕在天堂也不会见到!因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么 悲惨!只能说那是她的鞋,如此而已!” 不幸的女人扑向这只鞋,多少年来使她慰藉、使她绝望 的鞋,她的五脏六腑像第一天那样在抽噎声中撕碎了。因为 对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来说,那总是第一天,这种痛苦不会 过时。丧服虽然旧了,褪色了,心里依然漆黑一团。 这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 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赶忙跑到这坟墓 最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免得听到 这些声音。这一次正相反,她好像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 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 7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绞死埃及女。” 我们曾见到过蜘蛛在蛛网颤动中突然一跳扑向苍蝇,隐 修女就这样一跳,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着河滩 广场。确实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终年竖立的绞刑架旁,执行绞 刑的刽子手正在调整因风吹雨打而生绣的铁链。四周站着一 群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已经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她能问 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好像在念公用 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 注,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 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 教士望了望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这才说: “我不知道。” “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 “我想,是吧。”教士道。 这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的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这么说,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喊道。“她们都是半狗半 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 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吃 了!” 她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特别恨,我诅咒过。”她又说。“这是个年 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 8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正与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 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 雕像,说道。“你马上看到绞死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吞吞地走开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她会 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似火,肩膀撞着墙,在窗洞栅栏前大 步走起来,就像笼子里一只饿了好久,感到用餐时刻快到的 母狼那般。 六 三人心不同 实际上,弗比斯并没有死。这种人总是经得起磨难的,国 王特别讼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 要死了,那是出于口误或玩笑,副主教对女犯人说他死了,事 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实情,不过他相信,他估计,他不怀疑,他 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让他把情敌的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女人, 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这倒不是说弗比斯的伤不严重,只不过它不像副主教渲 染得那么厉害而已。巡逻队士兵开头将他送到医生家,医生 担心他活不了一个礼拜,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不过,青 9 2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春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这是常有的事,尽管医生做了种种 预测和诊断,大自然还是喜欢嘲弄医生,硬把病人救活了。当 他还躺在医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 庭审判官的初步盘问,这使他十分厌烦。因此,一天早晨,他 感觉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不声不响地溜 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案子的预审造成什么麻烦,那时的司 法很少考虑一个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只是 将被告绞死。况且,法官掌握着指控爱斯梅拉达的不少证据, 他们认为弗比斯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弗比斯呢,并没有逃得很远,他只不过回到他的部队,离 巴黎几驿站路的法兰西岛格- 昂- 勃里的驻军里。 总之,他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亲自到庭绝不是什么愉快的 事。他隐约感到他在里面会扮演一个很可笑的角色。说到底, 如何看待整个事件,他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如同任何头脑 简单的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却又迷信,在寻思这一奇遇 时,他对那山羊,对他遇到爱斯梅拉达的奇怪方式,对其让 他猜到她爱他的奇怪手法,对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质,最后对 那野僧,他都觉得疑虑不安。他隐约看见在这一艳遇中,巫 术成分远远大于爱情。她也许是一个女巫,也许就是魔鬼;说 到底,这是一出滑稽喜剧,或者用那时的话说,一出很扫兴 的圣迹剧,他在戏中扮演一个很拙劣的角色,挨打,受人嘲 笑。队长为此十分羞愧,他体会到我们的拉封丹绝妙地描绘 的那种羞耻: 羞愧得像一只被母鸡捉住的狐狸。 0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况且,他希望这一事件不要张扬出去,他不出庭,他的 名字就不会被人大声宣布,至少不会传出图尔内尔法庭审判 范围以外。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错,那时还没有《法庭公 报》哩,再说,在巴黎的无数次审判中,没有哪个星期不煮 死造假币的人,不绞死女巫,或不烧死异教徒,在各个街口, 人们早已司空见惯那个封建制度的守护者泰米斯 ① 捋起袖 子,光着胳膊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柱上干她的勾当,所以, 对这些事几乎不太注意了。那时的上流社会几乎不知道从街 角经过的受刑者姓甚名谁,至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这一粗鄙 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一起常见的小事,如同烤 肉店的烤锅或屠夫的屠宰场一样的平淡无奇。刽子手只不过 比屠夫稍微厉害一些罢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关女巫爱斯梅拉达, 或者如他所称呼的,西米拉,有关吉卜赛女郎或野僧 (管他 是谁)的那一刀,有关审讯的结果,统统想也不想了。可是, 他的心在这方面一旦感到空虚,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 他的心里。弗比斯队长的心与那时的物理学一样,厌恶真空。 况且,格- 昂- 勃里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村庄,住着一些 钉马蹄的铁匠和双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条大路,两边尽是 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长的长带,活像一条尾巴 ② 。 百合花在他的情欲世界里位居倒数第二。她是一个漂亮 1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尾巴一词法文为: queue ,读音近似汉语“格”。 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 的姑娘,有一笔迷人的陪嫁;于是,一天早晨,这位已痊愈 的情场骑士,料想吉卜赛女人的案子已过去二个月,想必已 经了结并被人遗忘了,便策马踏着碎步来到贡德洛里埃府邸 的门前。 他没有注意聚集在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乱哄哄的一大群 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设想人们正在举行什么巡列仪式,什 么圣灵降临或赡礼等活动,于是将马拴在门环上,喜滋滋地 上楼到了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单独和她的妈妈在一起。 百合花心头一直纠缠着那个女巫、山羊、该诅咒的字母 表、弗比斯长时间不露面等一连串问题。此刻,她看到她那 位队长进来,发现他气色那么好,军服那么新,绶带那么亮, 神态那么充满热情,她快乐得红起脸来。这位高贵的小姐自 己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编成发 辫,益发迷人。她全身穿着一件与嫩白皮肤非常相称的天蓝 色衣裳,这是科伦布教她的卖俏打扮,那双眼睛流露出迷恋 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许多风韵。 弗比斯打从尝过格- 昂- 勃里的村姑以来就没有见过什 么美色,此刻被百合花迷住了,这使我们的军官显得分外殷 勤,百般巴结,当初的龃龉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一 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乐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责备他。至 于百合花的嗔怪,则化作温柔的绵绵絮语。 姑娘靠窗口坐着,一直绣着她那海神的洞府。队长倚在 椅背上,她嗔怪地低声数落他: “坏东西,整整两个月您都干了些什么?” 2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我向您发誓。”弗比斯给这个问题问得一时不知所措,打 岔地应道:“您这么美,连大主教都会想入非非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边,回答我的话。 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亲爱的表妹,我被召去驻防了。” “请告诉我,在哪儿?那您为何不来向我道别一下?”“在 格- 昂- 勃里。” 弗比斯心中窃喜,头一个问题帮助他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可是,那儿近得很呀,先生,为何一次也不来看我?” 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给难住了。“因为……公务在身,再 说,可爱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吓了一跳。 “是的……受伤了。” “受伤!” 可怜的姑娘惊惶失措。 “啊!别怕。”弗比斯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没什么。吵一 次架,动一下刀子,这跟您有啥相干?”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大 声说道,“啊!您说的不是心里话。动武是怎么回事?我全想 知道。” “那好吧!亲爱的美人,我跟马埃·费狄吵了一架,您知 道吗?他是圣日耳曼- 昂- 莱耶的副将,我们各自破了寸把 长的皮,就是这码事。” 爱撒谎的队长心里清楚得很,一场决斗总会使男人在女 3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人眼中显得特别突出。果然,百合花又害怕、又快乐、又赞 叹,激动不已,迎面注视着他,不过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但愿您确实痊愈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说道。“我不 认识您那个马埃·费狄,不过一定是个坏家伙。到底是怎样 吵起来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向只不过平平而已,一时间竟不知道 如何从他杜撰的武功中脱身。 “啊!我怎么知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匹马, 一句话!漂亮的表妹,”他大声叫起来,以便换一个话题, “教堂广场上乱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广场人 真多呀!” “不清楚,”百合花说。“好像有个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 当众请罪,然后上绞架。” 队长真以为爱斯梅拉达的案子结束了,因而,他听了百 合花的话并不怎么激动,不过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这个女巫叫什么名字? ” “不知道。”她回答。 “有没有听说她干了些什么?” 这一回,她又耸了耸她那白皙的肩膀。 “不知道。” “啊!我主耶稣啊!”母亲说,“现在有许许多多巫师,人 们把他们烧死,我想连个姓名也没不知道。想知道他们姓甚 名谁,就如同想打听天上每片云彩的名字。总之,可以静静 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这时,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 4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说,“您说得对,弗比斯。瞧,那边 的平民闹哄哄的。感谢上帝!连屋顶上都是人。您知道吗?弗 比斯。这情景使我回想起我过去的美好时光。国王查理七世 入城时,人也多得很呢。我记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对您说这 些的时候,您觉得这是老生常谈,可不是吗?而我倒觉得新 鲜得很。哦,那时候人要比现在多得多。连圣安东门的突堞 上都是人。国王骑着马,王后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紧接着是 贵妇们全坐在贵族老爷的马后边。我记得人们哈哈大笑,因 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马尼翁旁边,是一个身材魁 梧的骑士马特弗隆大人,他杀死过成堆的英国人。那才是妙 极了。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排列成行,打着红得耀眼的小 红旗。有矛头三角旗,还有战旗,我呀,说也说不清。卡朗 大人拿三角旗,让·德·夏托莫朗拿战旗,库西大人也拿战 旗,神气活现无人可比,仅次于波旁公爵……咳!想到这一 切曾经显赫一时,而今全都荡然无存,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 那对情侣并没有听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话。弗比斯又转 过身,倚在未婚妻的椅背上。这是一个惬意的位置,他的放 肆目光可以一直钻到百合花领饰的全部开口处里面,这个领 口开得恰到好处,正好让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让他联 想其余许多的部位,因此,弗比斯望着这闪着绸缎般光泽的 皮肤感到眼花缭乱,自言自语道:“放着这么个白嫩的女人不 爱,还能爱谁呢?”两人都默不吱声。姑娘不时朝他抬起快乐、 温和的眼睛,他们的头发在春天阳光照耀下混杂在一起了。 “弗比斯,”百合花突然低声说道。“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 婚了,您要向我发誓,除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5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天使!”弗比斯答道。为了征服百 合花,他的目光充满着情欲,语调十分真诚,这时或许连他 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在这当儿,善良的母亲,看见这对未婚男女如此情投意 合,不由乐滋滋的,遂出去料理一些家务琐事去了。弗比斯 见她走了,房里旁无他人,色胆包天的队长顿时放大胆子,头 脑中产生了种种荒唐的念头。百合花爱着他,他是她的未婚 夫,此刻,她和他单独在一起,他过去对她的兴趣又苏醒了, 这种兴趣并不在其新鲜劲儿,而在于欲火中烧;总之,在麦 子未熟时提前吃一点儿算不得弥天大罪;我不知道他的脑瓜 里是否掠过这些念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百合花完 全被他的眼神惊呆了。她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母亲不见了。 “我的上帝!”她红着脸,惊慌不安。“热死我了!” “可不,我想快到中午了。”弗比斯回答道。 “太阳晒人, 放下窗帘就好了。” “别,别放,”可怜的姑娘大声说,“正相反,我需要一点 空气。” 如同一只母鹿感到猎犬群的气息,她站起身,跑向窗口, 打开窗户,冲上阳台。 弗比斯又气又恼,跟她跑过去。 大家知道,阳台正对着圣母院前的广场。这时广场上呈 现一派阴惨、奇特的景象,猛然使胆怯的百合花的恐惧改变 了本来面目。 一大群人把附近各条街道都挤满了,连广场本身也挤得 水泄不通。若不是二百二十名手执长枪的捕快和火枪手组成 6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厚厚的人墙加固,前庭周围的齐肘矮墙是阻挡不了人流的。幸 亏枪戟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进口处被佩戴主教纹章的 持戟步兵把守。主教堂的各道大门被关得紧紧的,这与广场 四周数不清的窗户形成对照,连山墙上的窗子也敞开着,那 些窗口露出成千上万个人头,差不多如同一个炮库里重叠成 堆的炮弹。 乱哄哄的那群人的脸上是灰蒙蒙的,肮脏而灰暗,人们 等待观看的,显然是特别能触发和唤起民众中最邪恶的情感。 最可憎的莫过于从这堆土黄色帽子和泥污头发的蠕动人群中 发出的声响,人群中笑声多于叫喊声,女人多于男人。 不时有一声颤抖的尖叫刺破这一片喧嚣。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就在这儿绞死她吗?” “笨蛋!只不过身穿内衣在这儿请罪!慈悲的上帝将把拉 丁话啐在她脸上!一向是在这儿,中午。你要是想看绞刑的 话,就到河滩广场去。” “看完这就去。” ………… “喂,说呀,布康勃里?她真的拒绝忏悔师吗?” “好像是,贝歇尼。” “你瞧,女异教徒!” ………… “大人,这是惯例,歹徒判决后,司法宫的典吏必须把他 交付处决,假如是一个俗民,就交给巴黎司法长官,如果是 一个教士,就交给主教法庭。” 7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谢谢,大人。” ………… “唉!我的上帝!”百合花说。“可怜的人啦!” 这么一想,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充满了痛苦。卫队长一心 想的是她,哪顾得上那群衣衫褴褛的观众。他动情地从身后 揽住她的腰。她微笑着转过头,乞求道:“求求您,放开我, 弗比斯!母亲要是回来,她会看见您的手。” 这时,圣母院的大钟慢悠悠地敲了十二点,人群中发出 一阵欣慰的低语声,第十二响的颤音刚停,所有人头像风推 波涛似的攒动起来。大路、窗户和房顶上传出一阵巨大的喧 哗:“她来了!” 百合花用手蒙住眼睛不看。 “亲爱的,”弗比斯对她说。“您想回屋吗?” “不。”她回答道。她刚才吓得闭上的眼睛,出于好奇又 睁开来。 一辆双轮囚车,由一匹肥壮的诺曼底大马拉着,在身穿 绣有白色十字的紫红号衣的骑兵簇拥下,从牛市圣彼得教堂 街进了广场,巡逻队捕快在人群中使劲挥着鞭子,为他们开 路。几个司法官和警卫在囚车旁骑马押送,从他们的黑制服 和骑马的笨拙姿势上可以认得出来。雅克·夏尔莫吕老爷耀 武扬威地走在他们前面。 那不祥的囚车上坐着一个姑娘,反剪着双臂,身边没有 神甫。她穿着内衣,她的黑发 (当时的规距是在绞刑架下才 剪掉)散乱地披垂在脖子上和半裸的肩膀上。 透过比乌鸦羽毛还要闪亮的波浪状头发,看得见一根灰 8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色粗绳,套在可怜的姑娘的漂亮脖子上,扭扭曲曲,打着结, 擦着她纤细的锁骨,犹如蚯蚓爬在一朵鲜花上。在这根绳子 下,闪耀着一个饰有绿色玻璃珠的小护身符,这大概允许她 保留着,因为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他们的要求是不会遭 到拒绝的。观众从窗口上可望到囚车里头,瞥见她赤裸着的 双腿。她仿佛出于女人最后的本能,尽力把脚藏到身子下。她 脚边有一只被捆绑着的小山羊。女囚用牙齿咬住没有扣好的 内衣,在大难临头时,好像仍因几乎赤身裸体暴露在众目睽 睽之下而感到痛苦。咳!羞耻心可不是为了这样的颤抖而产 生的啊! “耶稣啊!”百合花激动地对队长说。“您瞧,好表哥!原 来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普赛坏女人!” 话音一落,朝弗比斯转过身。他眼睛注视着载重车,脸 色煞白。 “哪个带山羊的吉普赛女人?”他喃喃地说。 “怎么!”百合花又说,“您记不得啦?……” 弗比斯打断她的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跨了一步想走进屋里。可是百合花,不久前曾因这个 埃及少女而醋劲大发,此刻一下子清醒了,遂用敏锐和狐疑 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这时,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听人谈过,有 个队长与这个女巫案件搅到了一起。 “您怎么啦?”她对弗比斯说道。“听说这个女人使您动过 心。” 弗比斯强装讪笑。 “我动心!根本没有的事儿!啊,哈,就算是吧!” 9 3 4 巴 黎 圣 母 院 “那么,待着吧。”她说一不二地吩咐道。“我们一起看到 结束。” 晦气的队长只好待下来。他稍稍有些安心的是,女犯人 的目光始终不离囚车的底板。千真万确,那就是爱斯梅拉达。 就是在遭受这种耻辱和横祸的最后时刻,她仍然是那么漂亮, 她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因面颊瘦削,显得还要大些。她苍白 的面容纯净、高尚,她仍然像从前的模样,酷似马萨奇奥 ① 画 的圣母像,又类似拉斐尔画的圣母,不过虚弱些,瘦削些,单 薄些。 况且,她心灵上没有一样不是在抖动,除了羞耻心外,她 一概听之任之,因为在惊愕和绝望中她已精神崩溃了。囚车 每颠簸一次,她的身体就颠簸一次,就像一件僵死或破碎的 物件。她的目光暗淡而狂乱,还看见她眼里有滴眼泪,却滞 留着不动,简直可以说冻住了。 这时,阴森森的骑兵队在一片欢乐的叫喊声中和千奇百 怪的姿态中穿过了人群。然而,作为忠实的吏官,我们不得 不说,看到她那么标致,又那么痛苦不堪,许多人都动了恻 隐之心,就是心肠最硬的人也很同情。囚车进了前庭。 囚车在圣母院正门前停住。押解的队伍如临大敌。人群 一下子静下来了,在这片充满庄严和焦虑的沉默中,正门的 两扇门在铰链发出短笛般的刺耳声中,仿佛自动打开了。于 是,人们可以一直望到教堂深处黑黝黝的、阴惨惨的,挂着 黑纱的主祭坛上几支蜡烛在远处闪闪烁烁,似明似暗。教堂 0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马萨奇奥 (1401—1429):意大利画家。 洞开,在光线眩人眼目的广场中间像一个偌大的洞口。教堂 尽头,半圆形后殿的暗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 银十字架,展现在从穹顶垂挂到地面的一条黑帷幕上,整个 本堂阒无一人,不过在远处唱诗班的神甫座席上,有几个神 甫的脑袋隐隐约约在移动;大门开启的时候,教堂里传出一 支庄严的歌声,响亮,单调,有如一声声朝囚犯头上射出的 忧郁的圣诗碎片。 “……我决不怕包围我的人们:起来,主啊;救救我吧, 上帝!” ① “……救救我吧,上帝!因为众水已经进来,一直淹没了 我的灵魂。” “……我深陷在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 ② 在合唱外,同时有另一种声音,在主祭坛的梯级上哼着 那支悲哀的献歌: “谁听我的话并深信派我来的人,谁就能永生,不是来受 审判,并且死而复生。” ③ 几个老人隐没在黑暗中,从远处为这个美丽的生灵歌唱, 1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③ 见《新约全书》启示录》第五章。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诗篇》第六十九章。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诗篇》第三章,原文为拉丁文。 为这个洋溢着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温暖空气抚爱,被灿烂 阳光照耀着的生灵歌唱,这是追思弥撒。 人们肃默地听着。 不幸的姑娘魂不附体,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 堂黑暗的深处。她那苍白的嘴唇在翕动,似乎在祈祷。刽子 手的隶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车时,听到她低声反复念着:弗 比斯。 她的双手松了绑,从囚车上下来,身旁跟着她的山羊;山 羊也松了绑,感到自由了,欢快地咩咩叫着。他们让她赤着 脚,在坚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门的石阶下。她脖子上的粗 绳子拖到背后,活像跟在她身后的一条蛇。 这时,教堂里的合唱停止了,一个硕大的金十字架和一 排蜡烛在暗影中摇曳起来,听得见身着杂色服装的教堂侍卫 们枪戟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一长列穿无袖长袍的教士和穿 祭披的副祭唱着赞美诗,庄严地朝犯人走来,在她和众人跟 前排起了队。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紧靠手执十字架的人后面那 个领头的教士身上。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哎呀! 又是他!这个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左边是副领唱人,右边是手执指挥 杖的领唱人。副主教朝前走着,头向后仰,眼睛瞪得老大,目 不转睛,高唱着: “我从地下的深处呼喊,你就俯听我的声音。” “你将我投下的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 ① 2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副主教穿着胸前绣着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现在尖拱形大门 廊外面的阳光下。此刻,他面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个人还 以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个,本来跪在唱诗班墓石上, 现在站起身到坟墓门口迎接那个即将死去的女人,把她带到 阴间里去。 她呢,也是面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点燃的黄 色大蜡烛放在她手上,她几乎没有发现。她没有听书记官尖 声宣读那要命的悔罪书。别人要她回答“阿门”,她便回答 “阿门”。当她看到那个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开,并独自朝她 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一点生气和力量。 于是,她感到血液在头脑中翻腾,已经麻木、冰冷的灵 魂中残存的一点义愤又重新燃烧起来。 副主教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她身处绝境之中,仍然发 现,他眼中闪烁着淫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扫视着她的 裸体。随后,他高声问道:“姑娘,您请求上帝宽恕您的错误 和失足吗?”他又凑到她耳边加上一句(旁观者以为他在听她 最后的忏悔):“你需要我吗?我还能救你!” 她盯着他说道:“滚开,恶魔!不然的话,我就告发你。” 他恶狠狠地笑了一笑,“谁也不会相信你的,你只会在罪 行外再加上一个诽谤罪!快回答!你要不要我?” “你把我的弗比斯怎样了?” “他死了。”教士说。 恰好在这时候,倒霉的副主教机械地抬起头,看到在广 场的另一头,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阳台上,队长正站在百合花 的身旁。副主教摇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额头上,又望了一会, 3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低声骂了一句,整个脸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别想得到你。” 于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头上,用阴惨惨的声音说道: “现在去吧,罪恶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 ① 这是人们通常用来结束这一凄惨仪式的可怕惯用语,这 是教士给刽子手的暗号。 民众都跪了下来。 “主啊,请宽恕我。” ② 依然站在大门尖拱下的神甫们念 道。 “主啊,请宽恕我。” ③ 群众跟着念了一遍,嗡嗡声掠过他 们头顶,仿佛是汹涌波涛的拍击声。 “阿门。”副主教说。 他转身背朝着女囚,脑袋耷拉在胸前,双手合十,走进 了教士们的行列,过了一会,连同十字架、蜡烛和僧衣,一 齐消失在教堂那阴暗的拱顶下面。他那响亮的嗓音逐渐淹没 在这绝望的诗句的合唱声中: “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④ 就在这时,教堂侍卫手中的矛戟铁柄的断断续续的碰击, 4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③ ④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见《旧约全书·约拿书》第二章,原文为拉丁文。 在本堂的柱廊间渐渐低微了下去,好像钟锤似的,敲响了女 囚的丧钟。 这时,圣母院的每道大门仍然开着,可以看见教堂里空 无一人,阴森森的,没有蜡烛,也没有声音。 女囚仍然待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候处置。一个执棒的 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尔莫吕老爷,他在整个这段时间内都 在研究大门上的浮雕,有人说那代表阿伯拉罕的献祭,也有 的说它代表炼金术的实验,天使代表太阳,柴捆代表火,阿 伯拉罕代表实验者。 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从凝望静思中拔了出来,他终于转 过身子,向两个黄衣人打了一个手势,刽子手的两个隶役立 刻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双手再捆起来。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车,在走向她生命的终点站时,想 必对生命仍带着几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吧,她抬起 通红、干涩的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太阳,望着把天空零零落 落裁成四边形和三角形的白云,随后她又低下头,望着大地、 人群、房屋……在黄衣人来绑她双手的当儿,她猛然发出一 声可怕的叫喊,一声快乐的叫喊。她就在那边,在那个阳台 上,她瞥见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 命的另一个影子!法官撒了谎!教士撒了谎!正是他,她无 可怀疑,他就在那儿,英俊,神采奕奕,穿着那身鲜艳的军 服,头上佩着翎毛,腰上佩着宝剑! “弗比斯!”她喊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朝他伸出因爱情和狂喜而颤抖的双臂,可是双臂被 绑住了。 5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这时,她看到队长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少女靠在他 身上,嘴唇轻蔑地翕动,气恼地望着他。只见弗比斯说了几 句她从远处听不到的话,两个人赶快溜到阳台的玻璃窗门后 面,窗门随即关上了。 “弗比斯!”她发疯地大声喊道,“难道你也相信吗?” 她的心中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起她是因谋害弗比 斯·德·夏托佩尔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撑着,但这最后一击太厉害了。她 一下子瘫倒在路上,一动不动。 “快,”夏尔莫吕道。“把她抬上车去,马上了结!” 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面,刻有历代君 王雕像的柱廊之间,一个奇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 着。他的脖子伸得老长,相貌奇丑,若不是穿半红半紫的奇 怪衣服的话,准会被当作石头怪兽中的一个,六百年来,教 堂的长长檐槽就是通过石兽的口流下来的。这个旁观者自中 午起就在圣母院大门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从一 开始,趁着没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 一根打结的粗绳子,一头在下,拖到石阶上。绑完以后,他 心平气和地观看起来,不时有一只乌鸦从他面前飞过,还打 一声唿哨呢。就在刽子手的两个隶役决定执行夏尔莫吕的冷 酷命令的当儿,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 子,只见他像一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下子从前 墙滑落下来,飞快地跑向两个隶役,挥动两只大拳头,一手 一个将他们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个孩 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 6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用一种令人惊骇的口气叫道:圣地! 这一切如此迅速,恰似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切全都看 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复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 多的独眼闪耀着快乐和自豪的光芒。 这一阵震动使犯人苏醒过来。她抬起眼睛,望了望卡齐 莫多,随后突然闭上眼睛,仿佛被她的救命者吓住了。 夏尔莫吕一下子愣在那里,刽子手,所有随从,全都愣 住了。的确,在圣母院的围墙内,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 是一个避难所。整个人类司法制度不准越过教堂的门槛。 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的一双大脚站在教堂石 板地上,似乎比沉重的罗曼式石柱更坚实。他那头发蓬乱的 大脑袋瓜深埋在双肩之间,有如埋在只有狮鬣,没有脖子的 雄狮的双肩之间。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举着那还在心惊肉跳的 姑娘,好像举着一条白练;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好 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样弄枯萎了。他似乎觉得, 这是一件精致、优美、珍贵的宝贝,是为别人的手而不是为 他的手而做成的。不时,他好像连碰都不敢碰她,甚至不敢 对着她呼吸。后来,他蓦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贴他的鸡 胸,仿佛那是他的财富,他的珍宝;好像他是这孩子的母亲 一样,他的独眼低垂下来,望着她,把温柔、痛苦、怜悯倾 泻在她脸上,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光芒。这时女 人们笑的笑,哭的哭,人们兴奋得直跺脚,因为这时候,卡 齐莫多真正显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这个孤儿,这个捡 来的孩子,这个被遗弃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 7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面藐视着这个将他驱逐,而他却那么强有力加以干预的社会, 藐视这个人类司法制度,敢于从中夺取其牺牲品,藐视所有 这帮豺狼虎豹,迫使他们只好空口乱嚼,藐视这帮警卫,这 帮法官,这帮刽子手,以及国王的全部权力,统统被他这个 卑贱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而且,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护一个如此不幸的人, 卡齐莫多竟然救下一个死刑犯,这真是一件感人肺腑的事啊。 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两个极端悲惨的人互相接触,互相 帮助。 然而,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之后,卡齐莫多突然带着他拯 救的人钻进了教堂。民众总是崇尚一切壮举的,张大眼睛望 着阴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这么快就在他们的欢呼声 中走开了。突然,人们看到他在法国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 出现了。他像发狂似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托着他的胜利 品,一边叫喊着:“圣地!”群众中再次爆发出掌声。跑完了 整个柱廊,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在高处平台上重 新出现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 面喊道:“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最后,他在钟楼的塔顶 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好像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全 城人看。他响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三遍:“圣地!圣地!圣地!” 这声音,人们很少听见,他自己从未听见,响彻云霄。 “妙极了!妙极了!”站在他一边的民众喊道。这巨大的 欢呼声传至河对岸,震撼着河滩广场上的人群和那个眼盯着 绞刑架,一直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 8 4 4 巴 黎 圣 母 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