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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作者: 雨果 陈宗宝译 第 六 卷 一 古时司法公正一瞥 公元一四八二年,贵人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真是 官运亨通,身兼骑士、贝纳领地的领主、芒什省伊弗里和圣 安德里两地的男爵、国王的参事和侍从、巴黎的司法长官。其 实,约在十年前,在一四六五年即彗星 ① 出现的那一年十一月 七日,他就奉谕担任了司法长官这一美差了。这差使之所以 名扬遐迩,与其说是官职,倒不如说是所赐的领地。若阿纳 ·勒姆纳斯就说过,这一官职不仅在治安方面权力不小,而 且兼有许多司法特权 ② 一个宫内侍从得到王上的委派,而且 委派的诏书却远在路易十一的私生女与波旁的私生子殿下联 5 4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原文为拉丁文。 “这颗彗星出现时,博尔吉亚的叔父、教皇卡利克斯特曾下令民众祈祷; 它就是一八三五年重新出现的那颗慧星。”—— 雨果原注 博尔吉亚是罗马的望族,出过两个教皇,即卡利克斯特三世(1378—1458)和 亚历山大六世 (1431—1503)。—— 译者注 姻的时期,这在一四八二年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罗贝 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接替雅克·德·维利埃为巴黎司法长 官的同一天,让·多维老爷接替埃利·德·托雷特老爷为大 理寺正卿;让·儒弗内尔·德·于尔森取代皮埃多尔·德· 莫维利埃,继任法兰西掌玺大臣;雷尼奥·德尔芒取代皮埃 尔·毕伊,继任王宫普通案件的审查主管,叫毕伊懊恼万分。 然而,自从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担任巴黎司法长官以 来,正卿、掌玺大臣、主管不知更迭了多少人呵!但给他的 诏书上写着赐予连任,他当然一直保持着其职位。他拼命抓 住这职位不放,同它化为一体,合而为一,以至于竟能逃脱 了路易十一疯狂撤换朝臣的厄运。这位国王猜疑成性,爱耍 弄人,却又十分勤奋,热衷于通过频繁的委任和撤换来保持 其权力的弹性。此外,这位勇敢的骑士还为其子已经求得承 袭他职位的封荫,其子雅克·德·埃斯杜特维尔贵人作为骑 士侍从,两年前业已列在其父名字的旁边。写在巴黎司法衙 门俸禄簿之首了。当然啦,这真是少有的隆恩!确实,罗贝 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是个好士兵,曾经忠心耿耿,高举三 角旗 ① 反对过公益同盟,曾于一四××年王后莅临巴黎的那 一天,献给她一只奇妙无比的蜜饯雄鹿。还有,他同宫廷的 御马总监特里斯唐·莱尔米特老爷的交情很好。因此罗贝尔 老爷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心,非常快活。首先,他有十分丰厚 的官俸,还额外加上司法衙门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书记室的 收入,就好象其葡萄园里挂满一串串葡萄,附的附,垂的垂; 6 4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即插在骑士长矛上端的旗子,上面标有骑士的封号。 还有小堡的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诉讼案的收入,还不算芒特 桥和科尔贝伊桥其种小额过桥税,以及巴黎的柴禾捆扎税、食 盐过秤税。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带着马队在城 里巡视时,夹杂在那群穿着半红半褐色的助理法官和区警官 们中间,炫耀他那身漂亮战袍的乐趣,这战袍雕刻在诺曼底 地区瓦尔蒙修道院他的坟墓上,至今仍可以见到,他那顶布 满花饰的头盔,在蒙列里也还可以见到。再则,他大权在握, 可以称王称霸,手下掌管十二名捕头,小堡的一名门卫兼警 戒,小堡法庭的两名办案助理,巴黎十六个地区的十六名公 安委员,小堡的狱吏,四名有采邑的执达吏,一百二十名骑 马捕快,一百二十名执仗捕快,巡夜骑士及其巡逻队、巡逻 分队、巡逻检查队和巡逻后卫队,所有这一切难道算不了什 么吗?他行使高级司法权和初级司法权,施行碾刑、绞刑和 拖刑的权力,姑且不谈宪章上所规定的给予对巴黎子爵领地、 包括无尚荣光地及其所属七个典吏封邑的初审司法权 ① ,难 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吗?像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每 天坐在大堡里那座菲利浦—奥古斯特式宽阔而扁平的圆拱 下,做出种种判决,难道能想象得出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吗? 他的妻子昂布鲁瓦丝·德·洛蕾夫人名下拥有一座别致的宅 第,座落在加利利街王宫的附近,罗贝尔老爷白天忙于把某 个可怜虫打发到“剥皮场街那间小笼子”里去过夜,每晚习 惯到那座别致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劳顿,难道有什么比这更 惬意的吗?那种小笼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们都愿 7 4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原文为拉丁文。 意做为牢房用的,只有十一尺长,七尺四寸宽,十一尺 高。” ① 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不仅拥有巴黎司法官和 子爵的特别审判权,而且还使出浑身解数,插手国王的最高 判决。没有一个略居高位的人,不是先经过他的手才交给刽 子手斩首的。到圣安东的巴士底监狱去把德·纳穆尔公爵大 人带到菜市场断头台的是他,把德·圣皮尔元帅大人带到河 滩断头台的还是他;这位元帅被押赴刑场时满腹愤恨,大喊 大叫,这叫同法官大人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他本来就不喜 欢这位提督大人。 诚然,要论荣华富贵,要论名留青史,有朝一日能在那 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册上占有显赫的一页,上面所述的这 一切已绰绰有余了。从那部史册上可以得知,乌达尔·德· 维尔内夫只在屠宰场街有一座府第,吉约姆·德·昂加斯特 才购置大小萨瓦府第,吉约姆·蒂布把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 房屋赠送给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修女们,于格·奥布里奥才 住在豪猪街大厦,以及其他一些家事记载。 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理由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过日 子,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 晨醒来,却闷闷不乐,心情坏透了。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 他自己要说也说不出来。是不是因为天色灰暗?是不是因为 他那条蒙列里式旧皮条不合适,束得太紧,司法官发福的贵 8 4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见一三八三年地籍册”。—— 雨果原注。这里的尺为法国古尺,长度为 三二五毫米。—— 译者注 体感到难受?是不是因为他看见窗下有帮游民,紧身短上衣 里没穿衬衫,帽子没有了顶,肩搭褡裢,腰挂酒瓶,四个一 排从街上走过去,还敢嘲笑他?是不是因为隐约预感到未来 的国君查理八世来年将从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尔 十六索尔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随意选择。至于我们,我们倒 倾向于认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因为他心情欠佳罢了。 再说,这是节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厌倦的日子,尤 其对于负责把节日给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 本意和引义的 垃圾—— 清除干净的官吏来说更是如此,何况他还得赶去大 堡开庭哩。话说回来,我们已经注意到,法官们通常在出庭 的那一天,设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随时找个人, 借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发泄怨气。 可是,法庭没有等他就开庭了。他那班管民事诉讼、刑 事诉讼和特别诉讼的副长官们,照例替他干了起来。自从早 上八点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在一道坚实 的橡木栅栏和一堵墙壁中间,挤压着几十个男女市民,个个 心旷神怡,旁听司法长官大人的副手、小堡法庭预审法官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对民事和刑事案件有点颠三倒四和随 随便便的判决,这真是五花八门、叫人开心的一出好戏。 审判厅狭小,低矮,拱顶。大厅深处摆着一张百合花饰 的桌子,一张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长官的尊座,当 时空着。左侧是一只给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坐的凳子。下 边坐着书记官,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涂写着。对面是旁听的民 众。门前和桌前站着司法衙门的许多捕快,个个穿着缀有白 十字的紫毛绒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两个捕快身穿半红半 9 4 2 巴 黎 圣 母 院 蓝的万圣节的短衣,站在大厅深处桌子后面一道紧闭的矮门 前放哨。厚墙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从窗上射进来一月的惨 白光线,正照着两张古怪的面孔:一张是刻在拱顶石上作为 悬饰的石头怪魔,另一张是坐在审判厅深处百合花上面的法 官。 这位小堡的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高坐在司 法长官的公案上,两侧摞着两叠卷宗,双肘撑着头,一只脚 踏在纯棕色呢袍子的下摆上,脸孔缩在白羊羔皮衣领里,两 道眉毛被衣领一衬托,好像显得格外分明,脸色通红,神态 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一脸横肉,威风凛凛,两边腮帮 直垂到颔下连在一起。说真的,你们不妨把这一切综合起来 想象一下,便可知道这位法官的尊容了。 可是,预审法官是个聋子。这对一个预审法官来说,只 是轻微的缺陷罢了。弗洛里昂虽然耳聋,却照样终审判决,而 且判得非常恰如其份。真的,当一个审判官,只要装做在听 的样子就够了,而这位可敬的预审法官对公正审判这唯一的 基本条件是最符合不过了,因为他的注意力是绝对不会受任 何声音所干扰的。 况且在听众席上有一个人,铁面无情,严密监视着预审 法官的举止言行,他就是我们的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 个昨日的学子,这个行人,在巴黎肯定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他, 只有在教授的讲台前面除外,不见其踪影。 “喂!”他对身旁冷笑着的同伴罗班·普斯潘悄悄说道,就 眼前的情景议论开了。“瞧,那是雅内敦·德·比松,新市场 那个懒家伙的漂亮小妞!—— 活见鬼,这个老东西还判她的 0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罪!这么说来,他不但没有耳朵,连眼睛也没有啦。她戴了 两串珠子,就罚了她十五索尔四德尼埃!这有点太重吧。法 律严酷的条款 ① 。那个是谁?是铠甲匠罗班·谢夫—德—维 尔!—— 就因为他满师而成了这一行的师傅吗?—— 那可是 他付的入场费呗。—— 嘿!那些坏蛋当中还有两位贵族哩!艾 格莱·德·苏安,于丁·德·马伊。两个骑士侍从,基督的 身子呀 ② !啊!他们是因为赌骰子来着。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 看见我们的学董受审呢?看见他被罚一百巴黎利弗尔送给国 王才好哩!作为一个聋子—— 巴伯迪安真是聋得可以—— 这 种巴伯迪安式的聋子可是稳扎稳打呐!—— 我真想成了我当 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去赌博,白天也赌, 夜里也赌,活着赌,死也赌,连衬衣都输光了,就拿我的灵 魂做赌注!—— 圣母啊!这么多姑娘!一个接一个,可爱的 小妞们!那是昂布鲁瓦丝·莱居埃尔!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 的伊莎博!那是贝拉德·吉罗宁!上帝可作证,她们个个我 全认识!罚款!罚款!这下可好,谁教你们扎着镀金的腰带 呢!十个巴黎索尔!骚娘们!—— 唉!这个老丑八怪法官,又 聋又蠢!唉!弗洛里昂这笨蛋!唉!巴伯迪安这蠢货!瞧他 俨然在宴席上!吃着诉讼人的肉,吃着官司案件,吃着,嚼 着,吃得肚胀,撑得肠满。什么罚金啦,无主物没收啦,捐 税啦,贡钱啦,薪俸啦,损害赔偿啦,拷问费啦,牢房费啦, 监狱看守费啦,镣铐费啦,不一而足,对他来说,这种种榨 1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取就像圣诞节的蛋糕和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瞧瞧他,这头 猪!—— 哎哟,好呀!又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娘儿!那是芳名 叫蒂波德的蒂波,分毫不差,正是她!—— 因为她从格拉提 尼街出来!—— 那个少爷是谁?吉埃弗鲁瓦·马波纳,执大 弩的精骑兵。他是因为咒骂上帝。—— 处以罚金,蒂波德!处 以罚金,吉埃弗鲁瓦!两人统统被罚款!这个老聋子!他准 把两个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稳,一定是罚那姑娘骂人,罚那 精骑兵卖淫了!—— 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要带什么人 来啦?瞧那么多捕快!丘必特啊!所有的猎犬都出动了,想 必打到一只大猎物。一个野猪吧!—— 果然是一头野猪,罗 班!真是野猪一头。—— 而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哩!—— 赫 拉克勒斯啊 ① !原来是我们昨天的君王,我们的狂人教皇,我 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竟 是卡齐莫多!……” 一点不错。 正是卡齐莫多,被缚得紧紧的,扎得实实的,捆得牢牢 的,绑得死死的,而且还严加看守。一队捕快把他团团围住, 巡防骑士也亲自上阵。这位骑士披铠带甲,胸前绣有法兰西 纹章,后背绣有巴黎的纹章。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则 丝毫没有什么足以说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了。他 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唯有那只独眼不时稍微瞅 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绑,目光阴郁而愤怒。 他用同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样暗淡无 2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光,那样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劲地 笑开了。 这时,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仔细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 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而且匆匆过目之后,看上去聚精 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每次审讯时,总要这样小心谨慎地 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实,都事先做到 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怎样回答,应当如何予以驳斥,也 都事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不论如何迂回曲折,最终总能 脱身出来,而不会太露出他耳聋的破绽,对他说来,状纸就 像盲人犬。万一有什么前言不对后语,或者有什么难以理解 的提问,从而暴露了其耳聋的残疾,有些人却把这些情况看 成莫测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愚不可及。深奥也罢,愚蠢也罢, 反正丝毫无损于司法官的体面,因为一个法官不管被看成莫 测高深或者愚不可及,总比被认为是聋子要好得多。因此他 老是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掩饰其耳聋的毛病,而且通常瞒 得天衣无缝,竟连他对自己也产生了错觉。其实,这比人们 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驼子个个都爱昂头走路,结巴子个个都 爱高谈阔论,聋子个个都爱低声说话。至于弗洛里昂呢,他 顶多只认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点儿背听而已。关于这一点,这 还是他在扪心自问和开诚布公时向公众舆论所做的唯一让步 哩。 于是,他把卡齐莫多的案子反复推敲之后,便把脑袋往 后一仰,半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样子, 这样一来,此时此刻,他就完全又聋又瞎了。这是两个必备 的条件,否则,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摆出 3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这副威严的姿态,开始审讯了。 “姓名?” 然而,这倒是一桩从未为“法律所预见”的情况:一个 聋子将审讯另一个聋子。 卡齐莫多压根儿听不到在问他什么,照样盯着法官没有 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压根儿不知道被告也耳聋,便以 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回答了问题,随即又照常刻板 和笨拙地往下问:“很好。年龄?” 卡齐莫多依然没有回答。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 满意的回答,便继续问下去。 “现在回答,你的身份?” 依然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开始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行了,”泰然自若的预审法官以为被告已经答完了他的 第三个问题,便接着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 深夜扰乱治安;第二,欲行侮辱一个疯女子的人身,犯有嫖 娼罪 ① ;第三,图谋不轨,对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大逆不道。 上述各点,你必须一一说明清楚。—— 书记官,被告刚才的 口供,你都记录在案了吗?” 这个不伦不类的问题一提出来,从书记官到听众,哄堂 大笑,这笑声是那么强烈,那么疯狂,那么富有感染力,那 么异口同声,连两个聋子也觉察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 轻蔑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同他一样感到惊讶,却 以为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儿才引起听众哄笑的,又 4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原文为拉丁文。 看见他耸肩,认为他回嘴顶撞是明摆着啦,遂怒冲冲地斥责 道: “坏家伙,你回答什么来的,凭你这一回答就该判绞刑! 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讲话吗?” 这种呵斥并不能制止全场爆发的笑闹声。大家反而觉得 这一呵斥荒唐之极,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连市民接待室的捕 头们也狂笑了起来,本来这种人可以说是扑克牌的黑桃丁钩, 呆头呆脑那副蠢相是他们身上的共同本色。唯有卡齐莫多独 自很庄重,因为周围发生的事儿,他压根儿一无所知。法官 大人越来越恼火,认为应该用同样的腔调继续审问,巴望通 过这一招来刹一刹被告的气焰,迫使他慑服,并反过来影响 听众,迫使听众恢复对公堂的敬重。 “那么就是说,你明明是恶棍和盗贼,却竟敢对本庭不恭, 藐视小堡的预审法官,藐视巴黎民众治安的副司法长官,他 负责追究重罪、轻罪和不端行为,监督各行各业,取缔垄断, 维护道路,禁止倒卖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种木材的称 量,清除城里的污垢和空气中的传染病毒,总而言之,孜孜 不倦地从事公益事业,既无报酬,也不指望有薪俸!我叫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长官大人的直接帮办,另外又是巡 察专员、调查专员、监督专员、考察专员、在司法公署、裁 判所、拘留所和初审法庭等方面都拥有同等的权力,你可知 晓!……” 聋子对聋子说话,哪能有个完。若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 门突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 已经这样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天才知道要说 5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停住。 看见他进来,弗洛里昂老爷并没有突然住口,而是半侧 过身去,把刚才对卡齐莫多盖头劈脑的训斥,猛然掉转话锋, 对准司法长官,说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严重藐视法庭, 请大人严惩不贷。” 话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擦了擦汗,汗 珠从额头上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扑簌簌的眼泪,把摊 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湿了。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 皱了一下眉头,向卡齐莫多做了一个手势,以示警告,手势 专横武断,用意十分明显,那个聋子这才多少有点明白了。 司法长官声色俱厉,向他发话:“你倒底干了什么勾当才 在这里的,狂徒?” 可怜的家伙以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 持着的沉默,用嘶哑的喉音应道:“卡齐莫多。” 这一回答与提问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又引起哄堂大笑,把 罗贝尔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喊道:“你连我也敢嘲弄吗,十恶 不赦的恶棍?”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话,以为该向法官说 明他是什么人。 “敲钟人!”司法长官接着说道。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 一早醒来就心情坏诱了,动辄可以使他火冒三丈,岂用得着 这样离奇古怪的应答呢!“敲钟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 头示众,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肩当钟敲。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要知道我多大了,我想,到今年圣马丁节就满二十 岁了。”卡齐莫多说道。 6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这下子,真是岂有此理,司法长官再也受不了了。 “啊!坏蛋,你竟敢嘲弄本堂!执仗的众捕快们,快给我 把这家伙拉到河滩广场的耻辱柱去,给我狠狠鞭打,在轮盘 上旋转他一个钟头。这笔账非跟他清算不可!本官命令四名 法庭指定的号手,把本判决告谕巴黎子爵采邑的七个领地。” 书记官随即迅速草拟判决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约翰·弗 罗洛这小个儿学子在角落里嚷叫了起来。司法长官回过头来, 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直勾勾盯着卡齐莫多,说道:“我相信 这坏家伙说了上帝肚皮!书记官,再写上因亵渎圣灵罚款十 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赠圣厄斯塔舍教堂,以资修缮,我 就是特别虔敬圣厄斯塔舍。” 不一会功夫,判决书拟好了。内容简单扼要。那时,巴 黎子爵司法衙门的例行判决书,还没有经过庭长蒂博·巴伊 耶和王上的律师罗歇·巴尔纳的加工润饰,还没有受到十六 世纪初期这两个法学家在判决书中那种俨如密林般文体的影 响,满纸充塞诡辩遁辞和繁琐程序。一切都是明确,简便,直 截了当。人们从中可以径直走向目的地,每条小道见不到荆 丛和弯曲,一眼便可以望见尽头是轮盘呢,还是绞刑架,或 者是耻辱柱。总之,人们起码知道自己向何处去。 书记官把判决书递给司法长官。司法长官盖了大印,随 即走出去继续巡视其他法庭,当时的心态想必恨不得就在那 一天把巴黎的所有监牢都关满人。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 斯潘暗暗发笑。卡齐莫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冷漠而又 诧异。 7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正当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宣读判决书准备签字的时 候,书记官突然对被判罪的那个可怜虫动了恻隐之心,希望 能替他减点刑,便尽可能凑近预审法官的耳边,指着卡齐莫 多对他说:“这个人是聋子。” 他本来希望,这种共同的残疾会唤起弗洛里昂老爷的关 心,对那个犯人开恩,然而,我们前面已经注意到,首先,弗 洛里昂老爷并不愿意人家发觉他耳聋;其次,他的耳朵实在 太不中用了,书记官对他说的话儿,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而他却偏要装出听见的样子,于是应道:“啊!啊!那就不同 了。我原来还不知道此事哩。既是这样,那就示众增加一个 小时。” 随即在修改过的判决书上签了字。 “活该!”罗班·普斯潘说道,他一直对卡齐莫多怀恨在 心。“这可以教训教训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侮人!” 二 老 鼠 洞 昨天为了跟踪爱斯梅拉达,我们同格兰古瓦一道离开了 河滩广场,现在请看官允许我们再回过来谈一谈这个广场吧。 此时是上午十点钟。广场上一切表明这是节后的翌日。石 板地面上,满目是垃圾、绸带、破布、冠饰的羽毛、火炬的 蜡滴,公众饕餮的残滓。如前所述,许多市民四处游荡,用 8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脚踢着焰火的余烬,站在柱子阁前面心荡神移,回想昨日那 些华丽的帏幔,至今犹余兴未尽,把悬挂帏幔的钉子也尽情 观赏。卖苹果酒和草麦酒的商贩,滚动着酒桶在人群中穿来 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来往匆匆。店家站在店铺门前交 谈,相互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谈论节日啦,使臣啦,科 珀诺尔啦,狂人教皇啦,个个争先恐后,看谁能说得最详细, 笑得最开心。就在这时候,耻辱柱的四边刚有四个骑马的捕 快设岗,一下子把分散在广场上的一大部分民众吸引到他们 周围来了。这些民众为了观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 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闷得慌。 看官已经观赏了广场上各处正在上演的这幕热烈的闹 剧,如果现在把视线移向河岸西边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罗曼 式的古老的罗朗塔楼,就会发现其正面拐角处有一本公用的 祈祷书,装饰华丽,顶上有披檐可以挡雨,周围有道栅栏可 以防盗,却可以让人伸手进去翻阅。这本祈祷书旁边有尖拱 形的一个小窗洞,窗外有两根铁条交叉护住,窗口朝向广场; 这是一间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气和阳光就从这窗洞进到屋 里面;这间斗室没有门,它是从塔楼底层的厚墙上开凿而成 的。室内清幽,寂静,尤其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拥挤、最喧 闹的广场,这时游人云集,人声沸腾,因而室内的清幽显得 益发深沉,寂静也更加死气沉沉了。 将近三百年来,这间小屋在巴黎是名闻遐迩的。当初,罗 朗塔楼的主人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征战中阵亡的父 亲,在自家宅第的墙壁上叫人开凿了这间小屋,把自己幽禁 在里面,永远闭门不出,后来索性把门也堵死了,不论严冬 9 5 2 巴 黎 圣 母 院 炎夏,只有那个窗洞一直开着。整座宅第,她仅仅留下这间 小屋,其余的全献给穷人和上帝。这个悲痛欲绝的贵妇就在 这提前准备好的坟墓里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为父亲 的亡灵祷告,睡时就倒在尘灰里,甚至连用块石头做枕头也 不肯,终日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过路人放在窗 洞边沿上的面包和水度日。这样,她在施舍别人之后,也接 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即在迁入另一座坟墓之际,她把 原先的这个坟墓就永远留给了那些伤心的母亲、寡妇或女儿, 因为她们会有许多悔恨要为别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宽恕,宁 愿把自己活活埋葬在极度痛苦或严酷忏悔之中。她同时代的 穷人用眼泪和感恩来哀悼她,但他们深为遗憾的是这位虔诚 女子,由于没有靠山,没能被列为圣徒。他们当中那些有点 叛经离道的人,希望天堂里办事会比罗马容易些,既然教宗 不予恩准,便索性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数人纪念罗朗德 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圣的,把他的破旧衣裳当做圣物。巴 黎城也为了纪念这位贵妇,特地在那间小屋的窗洞旁边,安 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祷书,让过路的行人随时停下来,哪怕仅 仅祈祷一下也好;让人们在祷告时想到给予布施,以便那些 继罗朗德夫人之后隐居在这个洞穴的可怜隐修女,不至于完 全因饥饿和被遗忘而死。 中世纪的都市里,这类坟墓并不稀少。就在最熙来攘往 的街道,最繁华喧闹的市场,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马蹄下,在 车轮下,时常可以发现那么一个地洞、一口井、一间堵死并 围着栅栏的小屋,里面有个生灵日夜在祈祷,自愿在某种无 休无止的悲叹之中,在某种莫大的悔罪之中度过一生。这种 0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介乎房屋与坟墓、市区与墓地之间类似中间环节的可怕小屋, 这个隔绝于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这盏在黑暗中耗尽最后 一滴油的灯,这线摇曳在墓穴里的余生之光,这石匣里的呼 吸声、说话声和无休无止的祷告声,这张永远朝向冥间的脸 孔,这双已被另一个太阳照亮的眼睛,这对紧贴着墓壁的耳 朵,这禁锢在躯壳中的灵魂,这禁锢在囚牢里的躯壳,这紧 裹在躯壳与花岗岩双重压迫下的痛苦灵魂的呻吟,所有这一 切离奇古怪的现象在今天可以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思考,然 而在当时却丝毫也不为群众所觉察。那个时代,人们虔诚有 余,却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对于一件信教行为,是不会顾及 这么多方面的。他们笼统看待事物,对牺牲大力颂扬,敬仰 之至,必要时还奉为神圣,但对这牺牲所忍受的痛苦,却从 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点怜悯罢了。他们不时送 给悲惨的苦修者一点食物,从窗洞口看一看他是否还活着,从 不过问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毙已经多少年头了。要是 陌生人问起这个地洞里逐渐腐烂的活骷髅的什么人,如果是 男的,旁边的人便简单地应一声:“是个隐修士。”如果是女 的,就应一声:“是个隐修女。” 人们那时就是这样看待一切的,用不着什么玄学,用不 着夸夸其谈,用不着放大镜,一切全凭肉眼观察。无论对于 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显微镜当时还没有发明出来哩。 况且,虽说人们对遁世隐修不足为奇,这类事例如前所 述,在各个城市当中也确实司空见惯。巴黎这类专为祈祷上 帝和进行忏悔的小屋子就相当多,几乎全有人居住。真的,教 士们处心积虑,不让这类小屋子空着,要是空着,那就意味 1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着信徒们的热情冷却了,所以一旦没有忏悔的人,便把麻风 病人关进去。除了河滩广场那间小屋外,鹰山还有一间,圣 婴公墓的墓穴里还有一间,另一间已搞不清在什么地方了,我 想也许在克利雄府邸吧。还有好些在其他许多地方,由于其 建筑已经湮没,只能从传说中找到其痕迹。大学城也有其隐 修所,就在圣日芮维埃芙山上,住着中世纪一个像约伯 ① 那 样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处的粪堆上唱着忏悔的七诗篇,唱 完了又从头开始,夜间唱得更响亮 ② ,就这样唱了整整三十 年。时至今日,考古学家走进了能言井街,觉得还能听见他 的歌声呢! 我们这里单表罗朗塔楼的那间小屋,应当说它从来没有 断过隐修女。罗朗德夫人死后,难得空过一两年。许多女人 到这里来,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过失 的哭自己过失,一直哭到死为止。喜欢说俏皮话的巴黎人,什 么都要插手,甚至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说在这 些女人当中很少看到寡妇。 按照当时的风尚,用拉丁文在墙上刻着一个题铭,向识 字的过路人指明这间小屋的虔诚用途。在门的上方写着一句 简短的格言来说明一座建筑物的用途,这种习俗一直延至十 六世纪。因此,今天在法国,人们还可以看到在图维尔领主 府邸的牢房小门上方写着肃穆等候 ③ ;在爱尔兰的福特斯居 2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③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据《旧约全书·约伯记》记载,天降灾难给约伯,他苦行忏悔,终于得 救。 城堡大门上方的纹章下面,写着强大的盾牌,领袖的救星 ① ; 在英格兰,库倍伯爵好客的府宅的大门上方写着宾至如归 ② 。 这是因为在当时,任何一座建筑物都是一种思想的体现。 罗朗塔楼那间砌死的小屋子没有门,所以在窗洞上方用 罗曼粗大字母刻着两个词: 你,祈祷。 ③ 老百姓看事物全凭见识,不会讲究那么多微妙之处,宁 愿把路易大王 ④ 说成是圣德尼门,便把这个阴森潮湿的洞穴 取名为老鼠洞。这个叫法虽不如前面那一个高雅,倒反而生 动得多。 三 一块玉米饼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期,罗朗塔楼的那间小室是住着人的。 看官要是想知道是谁住在里面,那只要听一听三个正派的妇 道人家的谈话就明白了。在我们把看官的注意力引到老鼠洞 的时候,这三个妇道人家恰好沿着河岸,一起从小堡向河滩 广场走过来。 3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③ ④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为拉丁文。 其中两个从衣着来看,是巴黎的殷实市民。柔软的雪白 绉领,红蓝条纹相间的混纺粗呢裙子,腿部紧裹着羊毛编织 的白袜子,脚踝处饰着彩绣,黑底方头的褐色皮鞋,特别是 她们的帽子,就是香帕尼地区妇女至今还带的那种尖角帽,饰 满绸带、花边和金属箔片,简直可以同俄国禁卫军的榴弹兵 的帽子相匹敌,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这两个女子属于富裕的商 妇阶层,其身份介于如今仆役们称之为太太和夫人之间。她 们既没有戴金戒指,也没有戴金十字架,这很容易看出,那 并非由于她们家境贫寒,而只是天真地害怕被罚款的缘故。另 一个同伴的打扮也不差上下,只是在衣着和姿态方面有着某 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散发着外省公证人妻子的气息。从她把 腰带高束在臀部之上的样子来看,她好久没到巴黎来了。除 此之外,她的绉领是打褶的,鞋子上打着绸带结子,裙子的 条纹是横的而不是直的,还有其他许多不伦不类的装束,叫 高雅趣味的人大倒胃口。 头两位向前走着,迈着巴黎女子带领外省妇女游览巴黎 的那种特别步履。那个外省女子手拉着一个胖男孩,男孩手 里拿着一大块饼。 我们很抱歉还得加上一笔:由于季节严寒,他竟把舌头 当手帕使用了。 这孩子硬是被拖着才走,正如维吉尔所说的,步子并不 稳重 ① ,老是绊跤,惹得他母亲大声嚷叫,事实上,他眼睛只 盯着手里的饼,并不注意看路。大概由于某种的重大的原由, 4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原文为拉丁文。 他才没有去咬那块饼,只是深情地把它看来看去。其实,这 块饼本来应该由他母亲来拿的,却把胖娃娃变成了坦塔洛 斯 ① ,真有点残忍了。这时三位佳妇(因为“夫人”一词当时 只用于贵妇)一起说开了。 “快点走,马伊埃特大嫂。”三人中最年轻也是最胖的一 个对外省来的那个女子说道。“我真怕我们去迟了,刚才听小 堡的人说,马上就要把他带到耻辱柱去啦。” “唔!得了,乌达德·缪斯尼埃大嫂,瞧你说什么来的呀!” 另个巴黎女子接着说。“他要在耻辱柱待两个钟头哩。我们来 得及。亲爱的马伊埃特,你见过刑台示众吗?” “见过,在兰斯。”外省女子应道。 “呵,得了!你们兰斯的耻辱刑柱那算什么玩艺儿?不过 是一只蹩脚笼子,只用来惩罚一些乡下人罢了。那真是了不 起呀!” “何止乡下人!”马伊埃特说道。“在呢绒市场!在兰斯! 我们见过许多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他们弑父杀母呐!哪里只 是乡下人!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啦,热尔维丝?” 这外地女子为了家乡耻辱柱的名声,真的快要生气了,幸 亏乌达德·缪斯尼埃大嫂识趣,及时掉转了话题。 “对啦,马伊埃特大嫂,你认为那些弗朗德勒御使怎么样? 兰斯也见过这么漂亮的御使吗?” “我承认,要看这样的弗朗德勒人,只有在巴黎呐。”马 伊埃特应道。 5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得罪众神,被罚永受饥渴之苦。 “御使团当中有个身材魁梧的使臣是卖袜子的,你看到了 吗?”乌达德问道。 “看到了。”马伊埃特答道。“他活像个萨图尔努斯 ① 。” “还有那个大胖子,面孔像个光溜溜的大肚皮,也看见 啦?”热尔维丝再问道。“还有那个矮个子,小眼睛,红眼皮, 眼皮像缺刻的叶子,睫毛蓬乱,跟毛球似的?” “他们的马才好看哩,全按照他们国家的方式打扮的!”乌 达德说道。 “啊!亲爱的,”外省来的马伊埃特打断她的话,轮到她 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要是你在六一年,即十八年前在兰斯 举行加冕典礼时,亲眼看见那班王侯和王上随从的乘骑,那 不知道你会有何感想呢!马鞍和马披,形形色色,有大马士 革呢的,金丝细呢的,全镶有黑貂皮;也有天鹅绒的,镶着 白鼬皮;还有的缀满金银制品,挂着粗大的金铃银铃!那要 花费多少钱呀!骑在马上的年轻侍从,个个多么标致呀!” “就算是这样,”乌达德大嫂冷淡地反驳道,“还是弗朗德 勒使臣的马来得漂亮,而且他们昨天到市政厅赴巴黎府尹大 人的晚宴,酒肴才丰盛哩,有糖杏仁啦,肉桂酒啦,珍馐啦, 以及其他种种山珍海味啦。” “说到哪里去啦,我的好邻居?”热尔维丝嚷道。“弗朗德 勒使臣们是在小波旁宫红衣主教大人府用膳的。” “不对。在市政厅!” “不是。在小波旁宫!” 6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古希腊神话中农林神,长着羊角和羊蹄。 “明明是在市政厅,”乌达德尖刻地接着说,“还是斯古拉 布尔大夫用拉丁文向他们致词的,把他们听得心里乐滋滋的。 这是我丈夫—— 由法院指定的书商—— 亲自告诉我的。” “明明是在小波旁宫,”热尔维丝也激动地回敬道,“红衣 主教大人的总管赠送他们的礼品有:十二瓶半升的肉桂滋补 酒,有白的,淡红的,朱红的;二十四大盒里昂的蛋黄双层 杏仁糕;二十四支大蜡烛,每支足有两磅重;六桶两百升的 波纳葡萄酒,白的和淡红的,那是世上最好的美酒。这可是 千真万确的,是从我丈夫那儿听来的,他是市民接待室的五 什长,今天早上他还把弗朗德勒使臣同博雷特—约翰的使臣 以及特雷比宗德皇帝的使臣做了一番比较,这些使臣是前朝 时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巴黎来的,耳朵上都戴着耳环哩。” “他们确实是在市政厅用膳的,”乌达德听到这番炫耀的 话有点按捺不住了,反驳道,“从没有人见过那样阔绰的酒肉 和杏仁糕。” “我呀,还可以告诉你,他们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捕头 勒·塞克服侍用膳的,而你恰好在这一点上搞错了。” “在市政厅,错不了!” “在小波旁,亲爱的!准没错,还用幻灯照亮大门廊上希 望那两个字哩。” “在市政厅!市政厅!准没错,于松·勒·瓦尔甚至还吹 奏笛子来着呢。” “告诉你,不是!” “告诉你,就是!” “给我听着,不是!” 7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肉墩墩的乌达德正要还口,眼看这场争吵就可能要变成 动手互相揪头发了,正在这当儿,幸亏马伊埃特突然喊道: “你们快看呀,那边桥头上挤着那么多人!他们正在围观什 么。” “真的呢,”热尔维丝说道,“我听见手鼓声哩。我看,准 是爱斯梅拉达同她的小山羊在耍把戏啦。快,马伊埃特!放 大脚步,攥着孩子快走。你到巴黎就是来看新奇玩艺儿的,昨 日看过了弗朗德勒人,今天该瞧一瞧埃及女郎。” “埃及女郎!”马伊埃特一边说,一边猛然折回去攥住儿 子的胳膊。“上帝保佑!她说不定会拐走我孩子的!—— 快来, 厄斯塔舍!” 话音一落,拔腿沿着河岸向河滩广场跑去,直到远远离 开了那座桥。这时她拽着的孩子跌倒了,她这才停了下来,上 气不接下气。乌达德和热尔维丝赶了上来。 “那埃及女郎会偷你的孩子!你真是胡思乱想,离奇古 怪。”热尔维丝说道。 马伊埃特一听,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奇怪,那个麻衣女对埃及女人也有同样的看法。” 乌达德提醒了一句。 “谁是麻衣女?”马伊埃特问道。 “哦!就是古杜尔修女嘛。”乌达德应道。 “古杜尔修女又是谁?”马伊埃特接着再问。 “你真是地道的兰斯人,连这也不知道!”乌达德答道。 “就是老鼠洞的那个隐修女呗!” “怎么!就是我们带这个饼去给她的那个可怜女人吗?”马 8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伊埃特问道。 乌达德点了点头。 “正是。你等一下到了河滩广场,就可以从她小屋的窗洞 口看到她。她对那班敲着手鼓给人算命的埃及浪人,看法跟 你一样。她对吉普赛人和埃及人的这种恐惧心理,不知道因 何而来的。可是你,马伊埃特,一听到吉普赛人和埃及人,就 这样没命地逃跑,到底为什么?” “唉!”马伊埃特双手抱着儿子的圆脑袋瓜,说道。“我可 不想遭到像那个叫花喜儿的帕盖特的那种遭遇。” “啊!那准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快讲给我们听听,我的好 人儿马伊埃特。”热尔维丝边说边挽起她的手臂。 “我倒是愿意,”马伊埃特应道,“不过,你真是地道的巴 黎人,才会连这件事也不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吧,可是用 不着站在这里讲呀。帕盖特是个十八岁的俊俏姑娘,那时我 也是,就是十八年前我也是,如今我却是个三十六岁的母亲, 体态丰满,容光焕发,有丈夫,有儿子,要说帕盖特今天不 像我这样,那全怪她自己,况且,打从十四岁起,她就悔之 晚矣!其父亲叫居贝托,兰斯船上吟游诗人和乐师;查理七 世加冕时,乘船沿着维尔河顺流而下,从西勒里驾临缪宗,贵 妇人贞女 ① 也在船上,那个在圣驾面前献过艺的就是居贝托。 老父亲去世时,帕盖特还小得很,身边只有母亲了。她母亲 有个哥哥,即马蒂厄·普拉东先生,是巴黎帕兰一加兰街一 个黄铜器皿匠和锅匠,去年刚亡故。你们看,她出身挺不错 9 6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即英法百年战争中法国女英雄贞德 (约1412—1431)。 的。可惜她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妇道人家,只教帕盖特做点 针线活和小玩意儿,别的什么也没有教她,然而她还是长大 了,依旧很穷。母女俩就住在兰斯沿河那条名为‘苦难街’上。 请注意这一点,我相信那正是帕盖特不幸的根由。在六一年, 即我们圣上路易十一愿上帝保佑—— 加冕的那一年,帕盖特 长得又活泼又俊俏,真是百里挑一,到处都叫她花喜儿。可 怜的姑娘!她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老是笑盈盈的,好露给 人看。话说回来,爱笑的姑娘到头来就得哭鼻子,美丽的牙 齿到头来就会糟蹋美丽的眼睛。花喜儿就是如此。她同母亲 相依为命,度日艰难。自从乐师死后,家境一落千丈,完全 败了,母女俩做一星期的针线活,所挣的钱超不过六德尼埃, 还折合不到两个鹰里亚 ① 。想当初,居贝埃老爹逢到一次仅有 绝无的加冕典礼,唱一支歌便能挣到十二巴黎索尔,这种良 机到哪里去找呢?有一年冬天,就是六一年那个冬天,母女 俩连根柴火棒儿也没有,天气又非常寒冷,把花喜儿冻得脸 色分外红艳,男人们嘴上都挂着她名字:帕盖特!有些人叫 她帕盖丽特 ② !她就走上堕落了。—— 厄斯塔舍,看你还敢咬 那个饼!—— 有一个礼拜天,她上教堂去,脖子上挂着饰有 金十字架的项链,一看就明白她完了。才十四岁!你们瞧瞧 这种事!头一个勾搭上的是住在兰斯三公里外的科蒙雷伊的 年轻子爵。接着是御前侍骑亨利·德·特里昂古老爷。随后, 就不那么露面了,是击剑侍卫希亚尔·德·博利翁;再后,每 0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② 意为雏菊。 法国古铜币名,一里亚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铜钱)。 况愈下,是御膳的切肉侍仆格里·奥贝尔戎,太子殿下的理 发师马塞·德·弗雷皮,外号‘修士’的厨子王泰弗南;最 后,一个不如一个,岁数大的、地位低的也行,随便倒给了 弦琴手吉约姆·拉辛,掌管路灯的蒂埃里·德·梅尔。可怜 的花喜儿,于是成了众人的玩物。她这块金币的价值早已丧 失,所值无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两位大嫂?就在六一 年王上加冕的那一年,她还给丐帮大王垫被呢!—— 不错,就 是那一年!” 说到这里,马伊埃特眼泪盈眶,叹息了一声,揩掉一滴 泪水。 “这算不上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热尔维丝说,“我也看 不出这一切与埃及人有什么相干,与孩子有什么相干。” “别急!”马伊埃特接着说下去。“说到孩子嘛,马上就会 有一个的。—— 在六六年,到这个月圣保罗节已十六个年头 了,帕盖特生了一个小女孩。不幸的女人!她高兴极了。她 早就期盼生个孩子。她的母亲,那个只知道闭着眼睛装做一 无所知的老实女人,已经死了。在这人世间,帕盖特再也没 有什么人可爱的,也没有什么人爱她的了。自从开始堕落后 五年间,花喜儿真是怪可怜见的,孑然一身,在这红尘中无 依无靠,到处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骂,被捕役殴打, 被那些一身破旧的男娃嘲弄。接着,年到二十,而对于卖弄 风情的娘儿来说,二十岁已经人老珠黄了。放荡营生越来越 掉价,并不比从前卖针线活挣得多,每增添一条皱纹,便少 了一个金埃居。冬天又变得很艰难了,炉子里又难得有木柴, 食橱里又难得有面包了。什么活计再也干不了,因为纵欲,人 1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也变懒了,而变懒也就越纵欲,她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 了。—— 圣雷米的本堂神父在解释为什么这类女人比其他穷 苦女人在年老时更受饥寒的折磨,至少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错,”热尔维丝说道,“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热尔维丝!”乌达德比较耐心听,说道。“要 是一开头就和盘托出,那结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继续往下 讲吧,马伊埃特,求求你啦。这个可怜的花喜儿!” 马伊埃特接着往下讲。 “她确实好不伤心,好不悲惨,终日用泪洗面,哭得两边 腮帮都凹陷下去了。不过,由于蒙羞受辱,放荡形骸,遭人 唾弃,不由萌发一种念头:假如这世上有某种东西或是某个 人能让她爱,也能爱她,那么她就不会那样丢人现眼,不会 那样恣意轻薄,也不会那样被人遗弃。这就必须是个孩子,因 为唯有稚童才能那么天真无邪,对此毫不在意。—— 她好不 容易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在此之前她曾经竭力爱过一个小偷, 他也是唯一可能会要她的男人,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发现这 个小偷也瞧不起她。—— 大凡痴情女子,总需要一个情郎或 一个孩子来填补她们的心灵,要不然就非常凄惨了。—— 既 然不可能有个情郎,她便回心转意,一心想要有个孩子,而 且她虔诚之心始终并未泯灭,便把想生个孩子的愿望不断祷 告慈悲的上帝。诚之所至,慈悲的上帝怜悯了她,便赐给她 一个女儿。她那快活的样子,就不必说了,又是眼泪,又是 爱抚,又是亲吻,简直发疯了。亲自给孩子喂奶,把自己床 上唯一的一条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却不再感到寒冷和饥饿 了。她于是恢复了美貌,老姑娘成为年轻的母亲。奸情复起, 2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又有人来找花喜儿了,她那货色重新有人光顾了。她把这些 下流勾当挣来的钱,统统拿去给女儿买小衣衫、小软帽、围 涎、花边衬衣、缎帽,却连想也没有想过给自己重买一条被 子。—— 厄斯塔舍先生,叫你别吃那个饼,你是怎的!—— 小阿妮丝,就是那个女孩洗礼时的教名,因为花喜儿不再有 什么姓了,说来一点不假,小阿妮丝穿绸着锦,打扮得比多 菲内 ① 的公主还更加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双小鞋连国王路 易十一肯定也没有这样的鞋子!那双小鞋,是当母亲的亲手 缝做和刺绣的,精细,各种装饰之讲究,不亚于慈悲圣母身 上的袍子。这双粉红小鞋,真是说要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 有我大拇指这么长,若不是看见孩子的小脚丫脱掉鞋子露了 出来,真难相信那双小脚能穿得进去。真的,那双小脚是多 么小巧,多么漂亮,多么粉红呀!真赛过鞋面的粉红缎 子!—— 乌达德,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能比 得上那些小手小脚更好看的了。” “我求之不得哩。”乌达德叹气说。“不过,得等安德里· 缪斯尼埃先生乐意呀。” “而且,”马伊埃特接着说,“帕盖特的孩子不光是一双脚 好看而已。我见到这孩子时她才四个月,那真是心肝宝贝!一 双眼睛比嘴巴还大,一头秀发又柔软又乌黑,都已经卷曲了。 等到她十六岁时,准是一个神气活现、肤色深褐的美人儿!她 母亲一天比一天更加发疯似地爱她,抚摸她,亲吻她,咯吱 她,给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差点没把她吞吃下去! 3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法国东部的旧省名。 她为女儿高兴得糊里糊涂,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尤其是女 儿那双玫瑰色的漂亮小脚,真叫她无限惊讶,乐得发狂!老 是把嘴唇贴在那双小脚上面,再也无法放开。忽而给她穿上 小鞋,忽而又把它脱下,说不尽的赞赏,道不完的惊奇,看 一整天也嫌看不够,满怀爱怜,试着在床上教她学步,心甘 情愿一辈子跪着,替这双好似圣婴耶稣的小脚穿鞋脱鞋。” “这故事倒是挺动人挺好听的,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 性子的热尔维丝嘀咕道。 “就有啦!”马伊埃特回了她一声。“有一天,兰斯来了一 伙骑马的人,样子挺古怪。这是一帮叫化子和流浪汉,由他 们的公爵和伯爵带领,浪迹天南地北。他们皮肤晒得发黑,头 发卷曲,耳朵上挂着银耳环,女人比男人还要丑,脸更黑,头 上什么也不戴,身上抱着一个丑恶的小鬼,肩上披着一块用 麻线织的粗布旧披巾,头发扎成马尾巴形状。那些在她们腿 上爬来爬去的孩子,连猴子见了都会吓跑的。这是一群被逐 出教门的人,直接从下埃及经过波兰来到兰斯。据说,教皇 听了他们忏悔之后,要他们在凡尘中连续漂泊七年,不许睡 在床上,以示赎罪。所以他们称为‘悔罪者’,一身臭气。看 样子他们原是萨拉森人 ① ,因此信奉朱庇特,并有权向所有戴 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图利弗尔, 这是教皇一道训谕给他们这样规定的。他们是打着阿尔及尔 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招牌来兰斯给人算命的。你们可以想见 单凭这一点,便足以禁止他们进入兰斯城。于是,整队人马 4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中世纪对阿拉伯和西班牙的穆斯林的称呼。 倒也乐意在布雷纳城门边安营,就住在至今还可以看见一座 磨坊紧挨着从前石灰坑的那个土丘上。他们给人看手相,说 得天花乱坠,真能够预言犹大会当上教皇呢。不过,种种有 关的流言蜚语也传开了,说他们拐小孩,剪钱包,吃人肉。审 慎的人劝那班傻瓜说:‘千万可别去!’但自己却悄悄跑去了。 那真是一种狂热。事实上,他们所说的一些事情,会叫红衣 主教吃惊的。那些埃及婆娘给孩子们看手相,根据异教徒和 土耳其人的相术征象,头头是道,说出万般奇迹来,做母亲 的听了,无不为自己子女的富贵命而扬眉吐气,得意洋洋。这 个孩子会当皇帝,那个会当教皇,另个会当将领。可怜的花 喜儿,心头痒痒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漂亮的小阿 妮丝有一天会不会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别的什么的,便把女 儿抱去见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眼见到这个女娃,交 口称赞,用手轻轻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对她的小手惊 叹不已。咳!真把花喜儿说得心里乐开了花!埃及娘们对这 小女孩的美丽小脚和美丽小鞋更是赞不绝口。这孩子还不满 一岁,已经叽哩咕噜学讲话了,像小傻瓜似地朝她母亲直笑。 她胖乎乎,圆滚滚的,会做出许许多多天使般的可爱小动作 来。可是,一见到那些埃及婆娘,吓得哇哇哭了起来。母亲 更热烈地亲她,听到那班算命婆说小阿妮丝命中大贵,随即 抱着她走开了。小阿妮丝将成为一个绝代佳人,一个贞操女 子,一个王后。花喜儿回到了苦难街的阁楼上,觉得是抱着 一个王后回来,说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隔日,孩子在她床 上睡觉—— 她一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会儿功夫,轻轻 推开房门,让它半掩着,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个女街坊,把 5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她女儿阿妮丝将来有一天会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亲自服 侍她用膳,以及其他种种惊人的事情,都搬给这女邻听。等 她回到家,上楼时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心想:‘这可好! 孩子还没有醒呢。’霍然间,发现房门大开,比她刚才离开时 开大得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走了进去,可怜的母亲, 急忙跑到床上……孩子不见了,床上空空的。孩子一点踪影 也没有,只见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里。她一下子冲出门外, 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唤地嚷道:‘我的孩子!谁看着我 的孩子?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荡荡,她家的房子冷 冷落落,没有一个人影能告诉她什么。她跑遍全城,找遍大 街小巷,整天到处乱窜,疯了似的,神情恍惚,形容可怕,活 像一头丢了小仔们发疯的野兽,到各家各户的门窗上乱嗅一 气。她直喘粗气,头发散乱,样子挺吓人的,而且眼睛像冒 着火,把眼泪都烧干了。见到行人,拦住嚷道:‘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漂亮的小女儿!谁把她还给我,我情愿做她的 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愿意,吃我的心肝也行。’遇 到了圣雷米教堂的神甫,对他说:‘神甫先生,我可以用手指 头去刨地,不过你得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乌达德,这真 叫人撕心裂肺,讼师蓬斯·拉卡布尔老爷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看见他也哭了。——‘啊!可怜的母亲!’晚上,她才回到 家里来,就在她不在家时,有个女邻看见两个埃及婆娘抱着 一包什么东西偷偷上楼去,随后重新把门关好,走下楼来,就 匆匆溜走了。她俩走后,便听见帕蓝特房里好像有孩子的哭 叫声。母亲回来一听,放声哈哈大笑,顿时像长了翅膀似地 飞快奔上楼去,又好像炮弹轰然一响,破门而入……—— 乌 6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达德,那可真是骇人听闻!呈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她那娇小 可爱的阿妮丝,不是仁慈的上帝恩赐给她的那个何等红润、何 等鲜艳的心肝宝贝,而是一个活像小妖怪的丑八怪,跛脚,独 眼,畸形,瞎嚷嚷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她吓得连忙捂住眼睛。 她说:‘唉!会不会是巫婆把我的女儿变成了这样可怕的畜生 了?’人们赶紧把那个小罗圈腿抱开,要不,非叫她发疯不可。 这准是某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样 子四岁左右,说起话来不像人话,而只是一些无法听懂的词 儿。花喜儿一头扑向那只小鞋,这是她先前一切所爱留下的 一切了。她呆在那里许久许久,不开口,不喘气,大家以为 她已经断气了。猛然间,她浑身直打哆嗦,疯狂地把那只圣 物般的小鞋吻个遍,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心都碎了。我敢说, 要是换了我们,也会一样悲恸的。她连连喊道:‘咳!我的小 女儿呀!我漂亮的小女儿呀!你在哪里?’叫人听了肝肠欲断。 我现在一想起来还要哭哩。你们不知道,我们的孩子,那可 是我们的骨肉呵。—— 我可怜的厄斯塔舍!你呀你,长得有 多俊!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呀!昨天他对我说:‘我呀,长 大了要当近卫骑兵!’哦,我的宝贝厄斯塔舍呀!要是你丢了, 叫我怎么活呀!—— 花喜儿猛然站起身来,随即在兰斯城奔 跑,一边嚷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捕役们 快去烧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经走了,天也黑了,追赶 他们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在离兰斯八公里外的丐地和蒂鲁 瓦之间的灌木丛里,发现了篝火的残迹、帕盖特孩子的几根 绸带、点点血斑和若干山羊粪。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正是礼 拜六之夜,可以确信无疑埃及人就在灌木丛里举行过巫魔会, 7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同鬼王别西卜一道把那个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现在回教徒还 保留着这种习俗呐。花喜儿听到这些可怕的事情后并没有哭 泣,只是动了动嘴唇像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隔天, 她满头黑发顿时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踪了。” “这确实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乌达德说道,“连勃艮 第人听了也会落泪的。” “难怪你一听到埃及人就吓得要命!”热尔维丝插上一句。 “你刚才带着你的儿子赶紧逃走,这样做很对,因为这伙 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乌达德接着又说。 “不对。”热尔维丝说道。“听说是从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 来的。” “卡塔卢尼亚?这有可能。”乌达德应道。“波兰,卡塔卢 尼亚,瓦卢尼亚,我老是把这三个地方弄混的。但有一点是 确信无疑的,他们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们肯定都长着獠牙,吃起小孩来才行。”热尔 维丝加油添醋地说道。“要是爱斯梅拉达也吃一点,一边却噘 起小嘴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那我才不会感到意外的。她身 边那只白山羊耍的把戏太鬼了,其中必有歪门邪道。” 马伊埃特默默地走着。她沉浸在遐思之中,这种遐思有 点像是某个悲惨故事的延续,并引起精神上的一阵阵震撼,直 到触及心灵深处,它才会停止。这时,热尔维丝对她说:“花 喜儿的下落怎么样,没人知道吗?”马伊埃特没有应声。热尔 维丝摇着她的胳膊,喊着她的名字,又问了一遍,马伊埃特 这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 “花喜儿的下落吗?”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刚听 8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到这问题似的。接着,她尽力集中精神,注意弄明白这句话 的意思,于是急速应道:“啊!无人知晓。” 马伊埃特停顿了一下又说: “有人说看见她黄昏时从弗莱尚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 说她是在天刚亮时从老巴泽门出城的。有个穷人在今天某市 场的那块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挂在上面的那金十字 架,就是六一年毁了她的那件金首饰,是她的第一个情郎、英 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给她的礼物。帕盖特哪怕再穷,也从舍 不得把它脱手,把它当命根子一样珍惜。因此一看见她把这 金十字架也扔了,我们妇道人家都认为她已经自尽了。可是, 旺特酒店的人说,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条石子路上,看见她赤 着脚走过。不过,果真这样的话,那她就得从维尔门出城,但 这看法并不一致。换种说法会明白些,我深信她确实是从维 尔门出去的,不过也就从这个人世间出去的。 ” “不明白。”热尔维丝说道。 “维尔,那是一条河呀。”马伊埃特带着忧伤的笑容应道。 “可怜的花喜儿!”乌达德说,不由一阵颤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马伊埃特紧接着说道。“想当年,居贝托这 个好老爹坐船顺流而下,唱着歌经过丹格桥下,有谁知道日 后有一天,他亲爱的小帕盖特也从这桥下经过,却既无歌声, 也无船只呢?” “还有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道。 “同那母亲一起消失了。”马伊埃特应道。 “可怜的小鞋呀!”乌达德说。 乌达德,肥胖而又容易动感情,跟着马伊埃特唉声叹气, 9 7 2 巴 黎 圣 母 院 本来到此也就很满足了,可是热尔维丝好奇得多,问题还没 有穷究到底呐。 “还有那个妖怪呢?”她突然问马伊埃特道。 “哪个妖怪?”马伊埃特问道。 “就是巫婆丢在花喜儿家里换走了她女儿的那个小埃及 怪物呗!你们拿他怎么了?我巴不得你们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马伊埃特答道。 “怎么!那是烧死的?其实,理该如此,一个妖孽嘛!” “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大主教大人很关 心这个埃及孩子,给他驱了邪,洗了礼,仔细地祛除了附在 他身上的魔鬼,然后把他送到巴黎来,作为一个弃婴,放在 圣母院前的木床上,让人收养。” “这班主教呀!”热尔维丝嘀咕道。“他们满肚子学问,做 起事来非同一般。我倒要请教你,乌达德,把魔鬼算做弃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小怪物准是个魔鬼,得了,马伊埃 特,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样了?我相信,没有一个好心肠 的人会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这个兰斯女人答道。“正好那时我丈夫买下了 伯吕公证事务所,离兰斯城有八公里远,我们便不再关心这 件事了;再说,伯吕前面有两座塞尔内土丘,挡住视线,望 不见兰斯大教堂的钟楼。” 这三个可敬的女市民就这样说说谈谈,已经来到了河滩 广场。由于全神贯注谈论她们的故事,经过罗朗塔楼公用祈 祷书前也没有停步,就下意识地径直朝耻辱柱走去,耻辱柱 周围的观众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增多,很有可能此时吸引着众 0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人视线的景象,使她们完全忘记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祷 的事儿。想不到马伊埃特手上牵着那个六岁的胖墩厄斯塔舍, 突然提醒了她们那个东西。“妈妈,”他说,好像某种本能告 诉他老鼠洞已经走过了。“现在可以吃饼了吗?” 若是厄斯塔舍机灵一点,就是说不那么嘴馋,他就会再 等一等,等到归去时,回到了大学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 德里·缪斯尼埃的家里,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饼之间隔着塞纳 河的两道河弯和老城的五座桥,那时才放大胆子,提出这样 一个难为情的问题:“妈妈,现在可以吃饼了吗?”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是很冒失的,却提醒了马伊 埃特的注意。 “对啦,”她一下子叫了起来。“我们竟把隐修女给忘了! 快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我给她送饼去。” “马上就去。”乌达德说。“这可是一件善事。” 但对厄斯塔舍却不是好事了。 “哎哟,我的饼!”他说着,一下子高耸左肩,一下子又 高耸右肩,连连直碰着各边耳朵,那是他极为不快的表示。 三个妇女转身往回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另 两个人说:“三个人可别同时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吓坏 了。你俩装做念着祈祷书的赞主篇,而我把脸孔贴到窗洞口 去看。麻衣女有点认得我。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我会告 诉你们的。” 她独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刚往里面一瞄,脸上立即 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原来又快活又开朗的面容顿时改 变了表情和脸色,仿佛从阳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湿了,嘴 1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巴抽搐着像快要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只手指按在 嘴唇上示意要马伊埃特过去看。 马伊埃特心情激动,悄悄地踮起脚尖走了过去,就像走 近一个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样。 两个女子站在老鼠洞装有栅栏的窗口前,一动也不动,大 气也不敢出,朝洞里瞧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悲惨。 那间斗室又窄又浅,顶上尖拱状,往里面看很像一顶主 教的大法冠。光秃秃石板地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女人,与 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蹲着。下巴靠在膝盖上,两臂交叉, 紧紧合抱在胸前。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一件麻袋状的褐色 粗布长衫把她全身裹住,宽大的皱褶层叠,花白的长发从前 面披下来,遮住面孔,顺着双腿直拖到脚上。乍一看,她活 像映托在小屋阴暗底部的一个怪异的形体,一种似黑非黑的 三棱体,被从窗洞口透进来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两种反 差强烈的色调,一半阴暗,一半明亮,宛如人们在梦中或是 在戈雅 ① 的非凡作品中所见到那种半暗半明的鬼魂,苍白,呆 板,阴森,蹲在坟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铁栅上,这既非女人,也 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确定的形体;这是一个影象,是 真实与虚幻交错、黑暗与光明交织的一种幻影。在那垂至地 上的头发掩盖下,几乎分辨不出一个消瘦和冷峻的身影;从 她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挛缩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 上的赤脚。这紧裹在丧服下若隐若现的依稀形体,叫人看了 不寒而栗。 2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① 戈雅 (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 这个仿佛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体,看上去没有动作,没 有思想,没有呼吸。时值一月,穿着那件状如麻袋的单薄粗 布衫,赤着脚瘫坐在花岗石地面上,没有火取暖,呆在一间 阴暗的黑牢里,通风口是歪斜的,从外面进来的只是寒风,而 不是阳光;对于这一切,她似乎并不痛苦,甚至连感觉也没 有。仿佛她跟着这黑牢已化作石头,随着这季节已变成冰。她 双手合掌,两眼发呆。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 为是个石像。 然而,她那发青的嘴唇不时微开,好透口气,又不时颤 抖,却像随风飘荡的树叶,死气沉沉,呆板木然。 可是,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一 种深沉、阴郁、冷静的目光,不停地盯着小屋里一个无法从 外面看得清的角落。这一目光仿佛把悲惨灵魂的一切伤感,都 紧系在什么神秘的事物上。 这就是那个因其住处而被称为隐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 叫做麻衣女的人儿。 热尔维丝也走过来和马伊埃特及乌达德在一起了,三个 女子都从窗洞口往里张望。她们的头把照进土牢里的微弱光 线挡住了,那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但似乎并没有注 意到她们。乌达德低声说道:“别打扰她。她出神入定,正在 祈祷哩。” 这时候,马伊埃特仔细察看那张消瘦、憔悴、披头散发 的脸孔,心里益发惴惴不安,眼里充满着泪水,不由悄悄嘀 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脑袋从通气孔的栏栅当中伸进去,好不容易才看得 3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见那悲惨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 她把头从窗洞缩回来时,只见她泪流满脸。 “你们叫这个女人什么来着?”她问乌达德。 “古杜尔修女。”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儿帕盖特。”马伊埃特接着说。 于是,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 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 乌达德瞧了一瞧,只见在隐修女阴沉的目光死盯着的角 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 热尔维丝也跟着去看,于是三个女子一起仔细瞧着那悲 惨的母亲,情不自禁都哭了起来。 可是,她们端视也罢,落泪也罢,丝毫没有分散隐修女 的注意力。她依然双掌紧合,双唇纹丝不动,双眼发呆。凡 是知道她底细的人,看见她这样死盯着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没说一句话儿,她们不敢作声,甚至连悄声细 语也不敢。眼见这种极度的沉默,这种极度的痛苦,这种极 度的丧失记忆—— 除了一件东西外,其余的一切统统忘却了 ——,她们仿佛觉得置身在复活节或圣诞节的正祭台前,肃 然起敬,沉思默想,随时准备下跪了。她们仿佛在耶稣受难 纪念日刚刚走进了教堂那般。 末了,还是三个人当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动感情的 热尔维丝,试图让隐修女开口,便叫道:“嬷嬷!古杜尔嬷嬷!” 她这样叫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隐修女纹丝不动, 没应一声,没看一眼,没叹一口气,没有一点反应。 这回由乌达德来喊,声音更甜蜜更温柔:“嬷嬷!圣古杜 4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尔嬷嬷!” 一样的沉默,一样的静寂。 “一个怪女人!”热尔维丝嚷道。“炮轰都无动于衷!” “也许聋了。”乌达德唉声叹气道。 “也许瞎了。”热尔维丝添上一句。 “也许死了。”马伊埃特接着说。 说得也是,灵魂即使还没有离开这麻木、沉睡、死气沉 沉的躯体,至少早已退却并隐藏到深处去了,外部器官的感 知再也传达不到了。 “那么只好把这块饼放在这窗口上啦。”乌达德说。“不过, 哪个小孩会把饼拿走的。怎样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时,厄斯塔舍一直很开心,有只大狗拖着一辆小 车刚经过那里,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发现他母亲和两 个阿姨正凑在窗洞口看什么东西,不由也好奇起来,便爬上 一块界石,踮起脚尖,把红润的小胖脸贴到窗口上,喊道: “妈妈,看吧,我也来瞧一瞧!” 一听见这清脆、纯真、响亮的童声,隐修女不由颤抖了 一下,猛然转过头来,动作迅猛,好比钢制弹簧一般;她伸 出两只嶙峋的长手,把披在额头上的头发掠开来,用惊讶、苦 楚、绝望的目光紧盯着孩子。这目光只不过像道闪电,一闪 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声,同时又把脑袋藏 在两膝中间,听那嘶哑的声音,它经过胸膛时似乎把胸膛都 撕裂了。“至少别叫我看见别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严肃地说道。 5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说把隐修女惊醒过来了。只 见她从头到脚,全身一阵哆嗦,牙齿直打冷颤,格格发响,半 抬起头来,两肘紧压住双腿,双手紧握住两脚,像要焐暖似 的,她说:“噢!好冷!” “可怜的人呀,你要点火吗?”乌达德满怀怜悯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那好吧,”乌达德又说,递给她一只小瓶子。“这是一点 肉桂酒,可以给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摇摇头,眼睛定定地望着乌达德,应道:“水。” 乌达德坚持道:“不,嬷嬷,一月里凉水喝不得。应当喝 一点酒,吃这块我们特地为你做的玉米发面饼。” 她推开马伊埃特递给她的饼,说道:“要黑面包。” “来吧,这儿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 热尔维丝也顿生怜悯之心,脱下身上的羊毛披风,说道。 正如拒绝酒和饼一样,她不肯收下这件大衣,说:“一件 粗布衣。” “不过,你多少也该看出来了吧,昨天是节日呀!”好心 肠的乌达德又说。 “看出来了。”隐修女答道。“我水罐里已经两天没有水 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家过节,把我给忘了。人家做得对。 我不想世人,世人为什么要想我呢?冷灰对熄炭嘛。” 话音一落,她好像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疲乏了,又垂下头, 靠在膝盖上。乌达德,头脑简单而心地善良,自以为听懂了 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认为她还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6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这么说,你要一点火啦?” “火!”麻衣女说,腔调显得很怪。“那个已在地下十五年 之久的可怜小娃娃,难道你也能给她生个火吗?” 她手脚哆嗦,声音发颤,眼睛闪亮,一下子跪了起来。忽 然,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着那个正惊奇望着她的孩子,喊 道:“快把这孩子带走!埃及婆娘就要来了!” 她随即一头扑倒在地下,额头碰在地面石板上,其响声 就好比石头相击那样。那三个女子以为她死了,但过了一会 儿,她又动起来了,只见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放小 鞋的那个角落去。这时她们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见 她了,只听到接连不断的亲吻声,接连不断的叹息声,间杂 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头撞墙的闷浊声。接 着,传来一个猛烈的撞声,把三个女子都吓得摇摇晃晃,随 后就再也无声无息了。 “说不定撞死了?”热尔维丝说着,一边贸然把头伸到窗 洞口去张望。“嬷嬷!古杜尔嬷嬷!” “古杜尔嬷嬷!”乌达德也喊道。 “啊!我的天呀!她不动了!”热尔维丝接着说。“她真的 死了?古杜尔!古杜尔!” 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里,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使劲 振作起精神来,说:“等一下。”随即俯身向着窗洞喊道:“帕 盖特!花喜儿帕盖特!” 就是一个孩子放鞭炮,看见没有点燃,楞头楞脑去吹,结 果鞭炮竟对着他的眼睛炸开了,即便如此,也没有像马伊埃 特冷不防高喊古杜尔修女的真名实姓,把她吓得魂不附体。 7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隐修女浑身战栗,光着脚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两 眼直冒火,把马伊埃特、乌达德,另一个女子和孩子吓得连 忙往后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栏杆边去了。 这当儿,隐修女那张阴森的脸孔出现在窗洞口,紧贴着 窗栏。她发出可怕的笑声,喊道:“嗬!嗬!是那个埃及婆娘 在喊我吧!” 就在这时候,她狂乱的目光被耻辱柱那边的情景吸引住 了。她憎恶地皱起额头,两只骷髅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面, 像垂死的人那样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吼道:“还是你,埃及 妞!是你在叫我吧,你这偷小孩的贼婆娘!好呀!你该死!该 死!该死!该死!” 四 一滴水,一滴泪 隐修女的这几句话,可以说是两幕戏的汇合点。在此之 前,这两幕戏同时在各自特别的舞台上并行展开,一幕是我 们刚看过的,发生在老鼠洞里,另一幕我们即将看到,发生 在耻辱柱架子上。头一幕的目击者只有读者刚认识的那三个 女子,后一幕的观众则是我们在前面见过的那些聚集在河滩 广场耻辱柱和绞刑架周围的公众。 这群人看见四名捕快从早上九点起就分立在耻辱柱四 角,便料想到快行刑了,大概不是绞刑,却会是笞刑,或是 8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耳刑,总之,某种玩意儿吧。于是顷刻间,围观的人群急剧 增多,把四名捕快紧紧围住,四名捕快只得不止一次地用皮 鞭猛抽和用马屁股推挡,按照当时的说法,把人群挤一挤。 民众等候观看公开行刑倒是安份守己的,并不显得急不 可耐的样子。闲着无聊,就以观看耻辱柱来消遣。所谓耻辱 柱,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种石碑,呈立方形,高约一丈,中 间是空的。有一道称为梯子的陡峭的粗糙石级,直通顶上的 平台,台上平放着一轮橡木板的转盘。犯人跪着,双臂反剪, 被绑在转盘上面。平台里面暗藏着一个绞盘,绞盘一转动,推 动着一杆木头轮轴,轮盘随之转动起来,始终保持在一个平 面上,这样,犯人的面孔便连续不断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广 场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得见。这就叫做车转罪犯。 如人们所见,就供人娱乐而言,河滩广场的耻辱柱远不 如菜市场的那么好玩。没有一丝一毫的建筑艺术性,没有一 星半点的宏伟气派。见不到竖着铁十字架的屋顶,见不到八 角灯,见不到那些直耸屋檐上的精致小圆柱顶端花形斗拱和 叶板斗拱争妍斗艳,也见不到奇形怪状的神秘水槽、精雕细 刻的屋架、玲珑剔透的石刻。 要看,只好看看碎石的四片台壁、砂岩的台顶和台底,还 有旁边一个凶相毕露的石柱绞刑架,干瘪瘪,赤裸裸。 对于爱好哥特式建筑艺术的人来说,这种赏心乐事未免 大煞风景了吧。诚然,中世纪那班爱看热闹的闲汉,对什么 建筑物都毫无兴趣,才不管耻辱柱美不美呐。 犯人被绑在一辆大车屁股后面,终于来了。随即被拖上 平台,从广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他被绳子和皮条牢牢绑在耻 9 8 2 巴 黎 圣 母 院 辱柱的转盘上面,这时候,广场上爆发了一阵震天价响的嘘 声,混杂着狂笑声和欢呼声。大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 卡齐莫多。 果然是他。他这次回来真是今非昔比,太不可思议了。昨 天同样在这广场上,在埃及公爵、狄纳王和加利列皇帝的陪 同下,万众一齐向他欢呼致敬,拥立他为愚人教皇,而今天 竟成了耻辱柱上的囚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群中没有 一个人,甚至连忽而是胜利者忽而又是罪犯的卡齐莫多本人, 脑子里会清楚地把前后不同的处境进行这种观照。格兰古瓦 和他的人生哲学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一会儿,我们国王陛下指定的号手米歇尔·努瓦雷要 大家肃静,并根据司法长官大人的裁决和命令,扯着嗓子宣 读判决书。随后,便率领手下身著盔甲的一班人退到大车子 后面去了。 卡齐莫多毫无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任何反抗都 是不可能的,按照刑事司法的文体用语来说,捆绑毫不容情 而坚实,意思是说皮条和铁链很可能直陷入皮肉里去了。再 说,这是监狱和苦刑船的一种传统,至今并没有消失,而且 在我们这样文明、温和、人道的民族当中,镣铐岂不是还把 这种传统当成宝贝保留至今么 (顺便说一句,苦役所和断头 台就是例证)! 卡齐莫多任凭别人拖呀,推呀,扛呀,抬呀,绑了又绑。 他的表情除了流露出野人或是白痴般的惊愕外,别的一点也 猜不出来。人们知道他是聋子,似乎还是瞎子。 人家把他按在轮盘上跪下,他听任摆布,要跪就跪;人 0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家扒掉他的上衣和衬衫,直到赤裸着上身,他也听任摆布,要 扒就让人扒去;人家用皮带和环扣重新把他五花大绑,他依 旧听任摆布,要绑就让人绑去。只见他不时喘着粗气,好比 一头被绑在屠夫大车上的小牛,脑袋耷拉在车沿上摇来晃去。 “这个傻瓜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对其朋友罗班·普 斯潘说道 (这两个学子理所当然似地跟着犯人来到这里)。 “他简直是一只关在盒子里的金龟子,什么也不明白!” 观众一看到卡齐莫多赤裸的驼背、鸡胸、满是老茧和毛 茸茸的双肩,不由一阵狂笑。正在大家乐不可支的时候,平 台上爬上了一个身穿号衣、五短三粗的汉子,走过去往犯人 旁边一站。他的名字立即在群众中传开了,此人就是小堡法 定的刽子手皮埃拉·托特吕老爷。 他先把一只黑色沙漏放在耻辱柱的一个角落。沙漏上端 的瓶子里装满红色沙子,向下端的容器漏下去。随后脱掉身 上的两色外衣,只见他右手悬着一根用白色长皮条绞成的细 长皮鞭,油光闪亮,尽是疙瘩,末端有着一些金属爪。他用 左手漫不经心地揭起右臂衬衫的袖子,一直撩到腋下。 这时,约翰·弗罗洛爬到罗班·普斯潘的肩膀上,把他 长满金色卷发的脑袋伸出人群之上,高声喊道:“先生们,太 太们,快来看呀!这儿马上就要专横地鞭打我哥哥若札副主 教大人的敲钟人卡齐莫多,一个东方建筑艺术的怪物,瞧他 的脊背是圆盖,双腿是弯曲的柱子!” 话音一落,人群哈哈大笑,尤其是孩子们和姑娘们。 末了,刽子手一跺脚,圆轮立即旋转起来。卡齐莫多被 绑得扎扎实实,摇晃了一下。畸形的脸孔顿时惊慌失色,周 1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围的观众笑得更凶了。 旋转的轮盘把卡齐莫多的驼峰一送到皮埃拉老爷的面 前,皮埃拉老爷举起右臂,细长的皮条有如一条毒蛇,在空 中发出刺耳的嘶嘶声,狠命地抽打在那可怜虫的肩上。 卡齐莫多如猛然惊醒,身子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这 才渐渐明白过来了。他痛得直往绑索里缩,由于吃惊和苦痛 的缘故,脸上肌肉一阵猛烈抽搐,脸孔都变了样啦。可是他 没有呻吟一声,只是把头往后一仰,向左一转,再向左一闪, 摇来晃去,就像一头公牛被牛虻叮着肋部,痛得摇头摆尾。 紧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一鞭,连连不断。轮 盘不停旋转,皮鞭雨点般不断落下,顿时鲜血直冒,驼子黝 黑的肩背上淌出一道道血丝,而细长的皮条在空中抡动时,血 滴四溅,飞溅到人群中间。 卡齐莫多又恢复了原先冷漠的神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先是不露声色,外表上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暗地里却歇力 要挣断身上的镣铐。只见他那只独眼发亮,肌肉紧绷,四肢 蜷缩,皮带和链条拉得紧紧的。这种挣扎有力,奇妙,却又 无望。然而司法衙门那些陈旧的镣铐倒是坚固得很,只是轧 轧响了一下,仅此而已。卡齐莫多精疲力竭,一头又栽倒了。 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惊愕变成了苦楚和沮丧。他闭起了那只独 眼,脑袋一下子低垂到胸前,断了气似的。 随后,他不再动弹了。不论他身上血流不止也罢,鞭挞 一鞭狠过一鞭也罢,愈来愈兴奋、沉醉在行刑淫威中的刽子 手火冒三丈也罢,比魔爪更锐利、发出嘶鸣声更尖厉的可怕 皮鞭呼啸不已也罢,没有什么能使他再动一下。 2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行刑一开始,小堡一个穿黑衣骑黑马的执达吏就守候在 梯子旁边。他这时伸出手上的乌木棒,指了指沙漏。刽子手 这才住手,转盘也才停住。卡齐莫多慢慢地再张开眼睛。 鞭笞算是完了。法定刽子手的两个隶役过来替犯人擦洗 肩背上的血迹,给他涂上一种立刻可以愈合各种伤口的什么 油膏,并往他背上扔了一块状如祭披的黄披布。与此同时,皮 埃拉·托特吕抖动着他那被鲜血浸湿并染红的皮鞭,血一滴 滴便落在地面石板上。 对于卡齐莫多,事情并没有了结,还得在台上示众一个 钟头,这是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极其明智地在罗贝尔· 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所作的判决以外附加的。记得让·德 ·居梅纳说过聋即荒谬,这一做法真使得这句包含生理学和 心理学的古老戏言大放光彩。 于是又把沙漏翻转过来,把捆绑着的驼子留在刑台上,好 把惩罚进行到底。 民众,尤其在中世纪,他们在社会上就像孩子在家庭里 一样。只要他们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愚昧状态,停留在精神上 和智力上未成熟的状态,那就可以用形容稚童的话儿来形容 他们: 这个年龄没有同情心。 从我们前面叙说中已经可以看出,卡齐莫多是到处招人 怨惹人恨的,怨恨的理由不止一个,这倒也不假。群众中几 乎人人有理由,或者自认为有理由可以抱怨圣母院这个驼背 3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大坏蛋。起初看见他出现在耻辱柱台上,大家欢天喜地,一 片欢腾;随后看见他受到酷刑和受刑后惨不忍睹的境况,大 家非但不可怜他,反而增添几分乐趣,怨恨更加刻毒了。 按照那班戴方形帽的法官们至今仍沿用的行话来说,公 诉一完,就轮到成千上万种私人的伸冤报仇了。在这里也像 在司法大厅里一样,妇女闹得特别凶,她们个个对卡齐莫多 都怀着某种怨恨,有的恨他狡诈,有的恨他丑恶,而后一种 女人最狠,恨得咬牙切齿。 “呸!反基督的丑东西!”一个叫道。 “骑帚把的魔鬼!”另一个喊着。 “多好看的鬼脸!”第三个说道。“今天要是昨天的话,凭 这张鬼脸,就能当上狂人教皇啦!” “好呀!”一个老太婆接着说。“那是耻辱柱上的鬼脸。什 么时候才能看到他在绞刑架上做鬼脸呀?” “你这该死的敲钟人,什么时候才会在九泉之下顶着你那 口大钟呢?” “敲三经钟的可就是这个魔鬼呀!” “呸!聋子!独眼!驼背!丑八怪!” “这副丑相可以叫孕妇吓得流产,任何为人堕胎的医生和 药剂师都得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这两个学子扯着 嗓门,大声唱起古老民歌的迭句来: 一根绞绳 吊死绞刑的罪人! 4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一捆柴火 烧死奇丑的家伙! 其他各种各样的咒骂,顿时如倾盆大雨;嘘声,诅咒声, 笑声,连成一片;这里那里,石块纷飞。 卡齐莫多虽然耳聋,却看得一清二楚,公众流露在脸上 的怒气,其强烈的程度并不亚于言词。况且,砸过来的石头, 也比哄笑声听得清楚。 起先他挺住了。然而,原先咬紧牙关硬顶住刽子手皮鞭 的那种忍耐力,这时在这些虫豸一齐叮螫下,却渐渐减弱,再 顶不住了。阿斯图里亚的公牛,几乎对斗牛士的进攻无动于 衷,却被狗叫和投枪激怒了。 他先是用威吓的目光缓慢地环视人群,但是由于被捆绑 得死死的,他的目光并不足以驱赶开那群叮着他伤口的苍蝇。 于是不顾绳捆索绑,猛力挣扎,狂怒扭动,震得那陈旧的轮 盘在木轴上轧轧直响。对此,嘲笑辱骂声更加凶狠了。 这个悲惨的人像头被锁住的野兽,既然无法打碎身上的 锁链,只得又平静下来了。只是不时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整 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脸上并无羞赧之色。他平素离社会状态 太远,靠自然状态又太近,不知羞耻是什么玩意儿。再说,他 畸形到这种程度,羞耻不羞耻,又怎能看得出来呢?然而,愤 怒,仇恨,绝望,给这张奇丑的脸孔慢慢罩上一层阴云,它 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充满电流,这独眼巨人的那只眼睛遂迸 发出万道闪电的光芒。 这时,有头骡子驮着一个教士穿过人群走来了,卡齐莫 5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多阴云密布的脸上明朗了片刻。他老远就瞥见骡子和教士,这 可怜的犯人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原来愤怒得紧绷着的脸孔浮 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充满难以形容的温柔、宽容和深情。随 着教士越走越近,这笑容也就益发清晰,益发分明,益发焕 发了。这不幸的人迎候的仿佛是一位救星降临,可是等骡子 走近耻辱柱,骑骡的人能够看清犯人是谁时,教士随即低下 眼睛,猛然折回,用踢马刺一踢,赶紧走开了,仿佛怕丑八 怪提出什么请求,急于要脱身似的,至于处在这样境地的的 一个可怜虫致敬也好,感激也好,他才不在乎哩。 这个教士就是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卡齐莫多的脸上又笼罩上阴云,而且更加晦暗了。阴云 中虽然一时还夹杂着笑容,但那是辛酸的微笑,泄气的微笑, 无限悲哀的微笑。 时间渐渐过去。他待在那里至少有一个半钟头了,肝肠 寸断,备受凌辱,受尽嘲弄,而且差点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 霍然间,他怀着双倍绝望的心情,不顾身上戴着镣铐,再 次拼命挣扎,连身下整个轮盘木架都被震得抖动起来。他本 来一直不吭一声,这时竟打破沉默,嗓门嘶哑而凶狠,与其 说像人叫,倒不如说似狗吠,压过了众人的嘲骂声,只听得 一声吼叫:“水!” 这声悲惨的呼喊,不但没有打动群众的恻隐之心,反而 给刑台四周巴黎围观的善良百姓增添一个笑料。应该指出,这 些乌合之众,就整体而言,残忍和愚蠢并不亚于那伙可怕的 乞丐帮。我们在前面已带读者去见过了,那伙人彻头彻尾是 民众中最底下的一层人。那不幸的罪人叫喊口渴之后,周围 6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应声而起的只是一片冷嘲热讽,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说来也 不假,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子,不止可怜巴巴的,而更显得滑 稽可笑,令人生厌。只见他脸涨得发紫,汗流如注,目光迷 惘,愤怒和痛苦得嘴上直冒白沫,舌头伸在外面大半截。还 得指出,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市民当中,纵然有个把好心肠的 男子或女人大发善心,有意要送一杯水给这个受苦受难的可 怜虫,但耻辱柱那可恶台阶的周围弥漫着这样一种丢人现眼 和无耻的偏见,也足以使乐善好施的人望而怯步的。 过了一会儿,卡齐莫多用绝望的目光环视了一下人群,并 用更加令人心碎的声音再喊道:“水!” 应声又是一阵哄笑。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嚷着,并对着他的面掷过去 一块在阴沟里浸过的抹布。“拿去,可恶的聋子!算我欠你的 情呐!” 有个女人朝他的脑袋扔去一个石块:“给你尝尝这个,看 你还敢不敢深夜敲那丧门钟,把我们都吵醒!” “喂,小子!”一个跛脚一边嚎叫,一边吃力地想用拐杖 揍他。“看你还敢从圣母院钟楼顶上向我们施展魔法不?” “这是一只碗,给你舀水喝!”一个汉子把一只破瓦罐朝 他胸脯扔过去,叫道:“就因为你从我老婆面前走过,她才生 了一个双脑袋的崽子!” “还有我的猫下了一只长着六个脚的猫崽!”一个老太婆 捡来一块瓦片向他砸去,尖声叫道。 “水!”卡齐莫多上气不接下气,喊了第三遍。 就在这关头,他看见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路,走出一个 7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打扮奇怪的少女,身边带着一只金色犄角的小白山羊,手里 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 卡齐莫多那只眼睛顿时亮了。这正是昨夜他千方百计想 要抢走的那个吉卜赛女郎。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正是为 了这起袭击事件,此时才受到惩罚的。其实绝非如此,他之 所以受到惩罚,只因为他倒霉是个聋子,而且由一个聋子来 审判他。他毫不怀疑,这个吉卜赛姑娘也来报仇,也像其他 人一样来揍他。 果然,只见她快步登上台阶。他愤怒和悔恨交加,连气 都透不过来。恨不得一下子能把耻辱柱的台子震塌,假如他 那只独眼能够电闪雷劈就不等埃及女郎爬上平台,便把她轰 成齑粉。 她一言不发,默默走近那个扭动着身子妄图避开她的罪 人,然后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把水壶送到那可怜 人干裂的嘴唇边。 这时,只见他那只干涸、焦灼的眼睛里,滚动着一大滴 泪珠,随后沿着那张因失望而长时间皱成一团的丑脸,缓慢 地流下来。这不幸的人掉眼泪,也许还是平生第一遭吧。 可是,他竟忘记了喝水。埃及女郎不耐烦地噘起小嘴,脸 带笑容,把水壶紧靠在卡齐莫多张开的嘴上,他实在渴得口 干舌焦,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喝着。 一喝完,可怜人伸长污黑的嘴唇,大概想吻一吻那只刚 援救过他的秀手。但是,姑娘也许有所戒备,并且想起昨夜 那件未遂的暴行,便像一个孩子怕被野兽咬着那样,吓得连 忙把手缩回去。 8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于是可怜的聋子盯着她看,目光充满责备的神情和无可 表达的悲伤。 这样一个美女,娇艳,纯真,妩媚,却又如此纤弱,竟 这样诚心诚意地跑来援救一个惨遭横祸、奇丑无比、心肠歹 毒的家伙,这也许是世上感人肺腑的一幕了,尤其发生在耻 辱柱上,这真是无与伦比的了。 所有的民众无不为之感动,一齐鼓掌并高呼:“妙极了! 妙极了!”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隐修女从地洞的窗口上望见站在耻 辱柱台上的埃及女郎,随即又刻毒地诅咒道:“你该千刀万剐, 埃及妞!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五 玉米饼故事的尾声 爱斯梅拉达脸色发白,踉踉跄跄走下耻辱柱平台。隐修 女的声音仍然萦绕在她耳边:“滚下!滚下!你这埃及女贼, 有一天你也会在上面遭受同样的下场!” “麻衣女又胡思乱想了。”民众喃喃说道,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这美女人总是令人生畏的, 因而也就显得神圣不可侮。谁 也不愿意去惹日夜祈祷的人。 放回卡齐莫多的时刻到了。他被解了下来,人群也就散 开了。 9 9 2 巴 黎 圣 母 院 马伊埃特跟着两个女友回头走,来到大桥边,忽然站住: “对啦,厄斯塔舍!你的饼呢?” “妈妈,”小孩应道,“您跟地洞里那个太太说话的时候, 有一条大狗咬我的饼,我也就吃了。” “怎么,先生,你全吃了?”她接着说道。 “妈妈,是狗吃的。我叫它别吃,它不听,我也就咬了, 就是这样!” “这孩子真是要命!”母亲一面微笑一面责备道。“你瞧, 乌达德,我们夏尔朗日园子里有一棵樱桃树,他独个儿就把 一树的樱桃全吃光了。所以他祖父说他长大了准是个将 才。—— 厄斯塔舍先生,我真是上你的当了!走吧,胖狮子!” 0 0 3 巴 黎 圣 母 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