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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 作者: 朱天文 安安的假期(6) 很久,昌民平静了。说:"我就跟她说,结婚,可以,但她要跟她妈妈讲清楚,别希望我从爸那里拿一毛钱。就算我会,爸也不会给。"昌民定定望着安安,终至于安安不得不抬起头,见舅舅仍又是他素来的那种,随时随地都像在对人抱歉的、虚弱的笑容。昌民道:"你阿公看我,反正是最没出息的人。" 安安听了很难受,不光为这句话,为的一件什么,他还不解的,不愿去解的,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成人世界了。但至少有一件是他不愿见到的,见到了舅舅自嘲的笑里的失意,与落寞。 从外面回来,饭间桌上已摆了碗筷和煮好的两样菜,用纱罩罩着。表姐们聚在屋里纷纷议论着什么。安安发布道:"我看到小舅舅了。"众女眷并没有预期中的震惊,安安郑重又宣告一次,"小舅还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 舅妈道:"见到那个林阿姨什么的啦。" 安安恼羞道:"小舅跟林阿姨结婚了你们知不知道!" 大表姐道:"早就知道了,他们上个礼拜就搬到老街住了。哼,故意跟我们打对台。" 舅妈丢给大表姐一个警告的眼色。"够啦。你们在阿公跟前莫讲这件事,知道不。" 安安这才发现家中空气异常。外公正在给疯女人动手术,外婆阿荣叔都在手术室里,隔着阴幽的配药间望得见手术室毛玻璃里人影幢幢。听说是疯女人从芒果树上摔下来,五个月大的娃娃流产掉了,被人发现时跌在路边,一地血。 手术之后的女人,暂被安顿到天井侧西厢阿荣叔房间休息。这间房,阿荣叔搬出以后,便成了三不管地带。舅妈裁衣剩下的碎料堆在这里,孩子们捏好待干的黏土娃娃、坦克车、列置在窗台旁,外婆穿旧的高跟皮鞋舍不得丢收在榻榻米炕底下,墙上贴着一幅幅月历撕下的美女图片,以及昌民的烟酒、发油、刮胡水。当杨老太太接到章先生挂来的长途电话报告章太太已送医院待产之后,发现隔壁房里亭亭竟然并卧在寒子身边,抚理着寒子乱蓬蓬的额发时,简直吓坏了,急把她抱离了房间出来,斥骂:"真是小人家不怕龌龊!" 客厅里因为西晒,藻绿色布帘子放下了,透着斜照,像沉在水中。外公与阿荣叔对坐在沙发椅上喝茶,商议着能否把寒子先送到头份天主堂办的妇女手艺训练所,不然谁知寒子的养父又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安安靠在饭厅通往客厅的通道墙边,抠着桧木壁上一条条纹理,看着手术工程后疲倦的外公,只觉对于许多事情他是如此找不着理路可循。 夜晚,电话铃突然大作时,全家皆知是章先生报信来了,一窝蜂拥至电话间。拔头筹自然是老夫人的权利,电话筒传到外婆手里,得知生了一个女孩。外婆转过身,叫大家别吵,要外公来接,外公立在人堆外圈,走进来接过电话。打了有一会儿,挂了。半晌,抬头跟外婆说:"孩子很好,阿蕙不太好。看看今天夜里怎么样。我们等广麟的电话罢。" 过了十一点大家还没睡。外公坐在那架收音机前翻阅东西,只亮着一盏台灯,晕晕包住半室的昏黄,上好的桧木地板和墙壁幽幽映着人影。在这个镇上行医了四十年的杨老先生,像是第一次对这个他终生相信,并且终生奉行不渝的医道,第一次发生了动摇,发现了他的无能为力的时刻。外公决定搭夜车跑一趟台北。 亭亭换了睡袍,从楼上自己房间抱了枕头和被单下楼。一阶梯一阶梯,迟迟走下来,走过饭厅要出天井,外婆喊住她,喝道:"如何这么硬壳儿的小人儿,啊?"声音一咽。 亭亭又是她那仃仃的眼睛汪起了水雾,却努力不让变成泪珠而睁大着。然而这时候外婆也没有意志与她争这个了,大舅妈在旁说:"我一起去陪着吧。"安安沉默的望着亭亭幼小的背影横过天井到阿荣叔房间,觉得妹妹离他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