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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的智慧

作者: 林大雄

第七章 文化隐喻


    美丽的扁头·高贵的斜眼
    现代文明体现在让人的肉体和精神都获得尽可能大的解放,这种文化精神深入人心。
高贵之词如自由民主,美丽之词如爱情幸福,大到宗教信仰,小到光头协会、disco,总
之是让人的肉与灵怎么舒坦怎么来。
    但是,我们在一些古老文明中看到却常常是相反的倾向,例如玛雅人把孩子的头颅
夹扁,眼睛弄斜即是。要把这离奇古怪的行为说成是某种智慧的体现,实在不太直观。
然而,把它放在特定的背景中,并把它作为有利于生存与发展的文化策略,怪诞又显得
合理了。
    事实曾经如此。
    为了实现那些使身体畸变的陋俗,玛雅人煞费苦心地发展出了适当的技术措施,尽
管这套技术听上去太不人道了。
    婴儿一降生就要施洗,于干净净地四五天后准备开始一系列的磨难。小家伙的头上
被绑上头板(一种专用的夹头形木板),一前一后两块板把新生儿的额头夹扁,一块在
额头,一块在后脑。这副头板要在婴儿头上固定若干天,等到取下后,孩子接下去一辈
子都会保持扁平的头形。这一习俗很像旧中国妇女缠足、男人剃发留辫的陋习,而在玛
雅人眼中,夹扁头型、压低的额头乃是大美大丽的标志。所有玛雅人的侧面人头肖像,
诚如我们在玛雅艺术品中看到的那样,都显示这一做法肯定曾经极为普遍,当然这是指
在上层阶级中间。
    另一个更为离奇的显示“高贵”的标志,是成为斜视眼(对眼儿)。母亲们有意试
着来产生这种情形,她们在孩子两眼之间下垂的头发(柳海儿)上悬挂小玩艺儿,通常
是树脂小球。这些树脂小球在眼前晃来晃去地吊着,使得小孩子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们看,
而这样就有助于使他们的眼睛变得内斜视。
    玛雅人也没放过他们头上的其他部位,五官五官,各有所绾。耳朵、嘴唇、鼻孔间
的隔膜,都被穿上孔眼,用来缀挂各种装饰品,质料包括金质、铜质、玉质、木质、贝
壳、骨头和石头等等。
    我们现代人乍闻嘴唇、鼻孔间的隔膜上打洞,不免怦然心惊,颇难受用。然而,殊
不知我们习以为常的戴耳环穿耳洞与之岂不异曲同工,人类何以如此“虐待”自己的肉
身呢?
    大自然中的其他物种绝对不会去做诸如此类损害自身的事,而产生了文化的人类却
相反。那么,这类身体畸变行为就并不那么简单。人类的每个分子,都长着一个容量不
小的脑袋,这就是人尴尬的原因。一方面,为了生存必须彼此结为群体,互相认同;另
一方面,自我意识的苏醒又使人总想让自己区别于他人。
    这个既认同又区别的哲理,大约就是文化智慧的真谛!
    玛雅人的上层阶层用改变肉体形态的方式,显出与众不同,是在本社会内部作某种
区别,是在一个文化内部凸显出某种“亚文化”。而古希伯来人生下来便施行割礼,这
种肉身上的自戕却是要把自己的社会、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种族与其他社会、文化、种
族加以区别,显出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即所谓“上帝的选民”之类说法。
    由区别而定义出高贵或美丽,由此看来,高贵和美丽从起源上就极富主观性。
    最初的手段还是在打天然本钱的主意,把肉体当作客体加以处置,直截了当。于是
就有了扁头和斜眼,就有了鼻洞和凿齿,就有了纹身或割礼……不同的文化遵循近似的
心理过程而“创造”出五花八门、怪怪奇奇的文化样态。所谓文化的进步,大约就是人
类用以区别的手段越到后来越间接,越是离天然本钱来得遥远,转而在天赐的肉体之外
去寻找互相区别的方法,文学呀,艺术呀,宗教信仰呀,生活方式呀,风俗礼法呀,如
此这般,而已而已。
    玛雅人在自己的头脸上直接地大做文章,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头脸处于肉身最为
显赫的位置,最便于实现“区别与认同”的文化意义。中国有“首饰”一词,极为传神
达意。《白虎通义》云:“制冠以饰首,别成人也。”意思是说,制造出帽子来装饰头
脸,为的是区别成年人。成丁礼又称冠礼,成年意味着特殊的权利与职责,并且依照初
民社会的习俗,成年男子同属于一个社会“亚文化”,他们有着群体秘而不宣的一套仪
式、能力、价值。冠这一首饰使他们区别于妇女和未成年人,使他们彼此认同为共享权
利义务的统治力量。
    玛雅人“首”上的“饰”,也起着类同的文化功能。无论是美丽的扁头、高贵的斜
眼,还是戴金缀玉,都明确地显示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既区别于别的社会身分,又认同
了自己的社会身分。这种区别与认同,对于古代社会文明的长成无疑具有推动作用。现
代人对此应能了然于心,为了认同与区别,真是各各竭尽所能,花样百出。从服饰到饮食,
从思想方式到艺术趣昧,都时时不忘趋从时尚,又时时企念标新立异。在一一次次的
“发烧”中,社会文化变得越加多姿多彩。
洗澡洗出法律
    玛雅男人每天都必定要洗热水澡,这种近乎奢侈的日复一日的生活程序,是否意味
着玛雅人是世界上最爱清洁的民族呢?然而,玛雅家庭居室内部的脏乱与此形成了鲜明
的对比。玛雅妇女除了为丈夫洗澡提供周到的服务以外,似乎并不热衷于清洁卫生。这
一现象颇为可观。
    男人干完地里的农活回到家,会有一顿美餐等着他,鲜肉、煎饼、蚕豆、鸡蛋、蔬
菜,或许还有鹿肉、牛肉、仔鸡什么的,这得看家庭经济状况。饭后,妻子给丈夫准备
好热水,澡盆边还放着干净的替换衣服。如果妻子没能准备好热水,丈夫可以因此揍她
一顿,这一点居然堂而皇之地写进西班牙统治时期的法律条文,毫无疑问,这条法律是
对长期而普遍流行的玛雅习俗的反映。
    洗澡竟然洗出了法律!其中大有奥妙,从中可以看出一种文化机制中所蕴含的微妙
智慧。
    西方有一种时髦的说法——两性战争,认为男女两性之间的生理差别和自然分工、
表明人类的中间是一条性别的裂缝。男人和女人的权力之争在千万年的历史进程中时隐
时现,未尝稍息。所谓母权制父权制的理论正隐含了两性之争。从300万年前非洲古猿化
石的形体差异到现代女权运动的兴起,同一个主题在反复演奏!
    一个性别对另一性别拥有权力,这是事实。然而,“哪儿有权力,哪儿就有反抗”
(福科《性史》),一个社会不会允许它的内部结构总是处在激烈对抗之中,它总有办
法找到某种平衡。我们在玛雅文化以及其他许多种文化中都看到了某种巧妙的平衡机制。
    玛雅人和库尔德人、印度吠陀人、圭亚那印第安人等等,都实行男女分餐制。玛雅
男性(丈夫、儿子)在妻女的侍候下用餐,等他们离开饭桌后,才轮到母亲和女儿就餐,
这一现象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也能类似地看到,所谓“男女不同席”的古训即可作如是观。
作为习俗的男女分餐和次序,把两性的地位固化在每个社会成员的心理中,成为性别权
力的绝妙隐喻。
    一种文化的最奥妙部分,大概就是它的隐喻了。通过曲折的象征功能,玛雅人摆平
了两性的权力关系。男人耕作,女人做饭,男女分餐,这些并不特别;玛雅人的智慧在
于人为地夸张了妻子为丈夫烧洗澡水的意义。这种小题大作、上纲上线,甚至夸张到诉
诸法律的做法,实际意义远远不如其象征意味。
    这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压迫。无论从性卫生还是感性上说,男子洗得干净对女于自身
有百利而无一害。一般说,妇女总是被看成具有爱整洁的天性,她们通常是喋喋不休地
要求懒散的丈夫、孩子变得整洁起来。难道在玛雅人中情况就果真大颠倒吗?非也!男
人给了女人一个绝妙的台阶,在一个对女性有利的事项上故意唬起脸来显示男权压迫。
耍这个威风不会受到女人的认真反抗,一种愿打愿挨的结果导致了男性对女性的性别优
势得以象征性地确立起来。
    玛雅人恰当地处理了耐受压迫的限度问题。明确宣布男人对女人的权威,却是借助
于洗澡这样一件生活小事。对女人来说,在洗澡这事上承认男性霸权并不见得如何难以
忍受。为丈夫准备一澡盆温水,并不特别烦难。既然可以轻易做到,那么丈夫揍妻子的
法律就并不会真正经常地执行。相传中国商代用酷刑峻法严禁把炉灰倾倒在街上的行为,
其思路是这样:炉灰扬尘会引起路人口角,口角会导致殴斗,殴斗会严重到彼此凶杀的
程度。与其用重罪禁止冲动的殴斗凶杀,不如防微杜渐,治其根本。倒炉灰小事与酷刑
重罚之间,反差过于悬殊,那么,人们做到不乱倒炉灰,必定比做到忍怒不相殴杀要容
易得多。最后施行这条法律的结果肯定是很少有人犯禁。中国古人的倒灰法律与玛雅人
的洗澡法律真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有某种可“通约”的真智慧在!
    洗澡法律虽是一个象征、一个隐喻,然而结果却是真实的,男性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们支配着她们。
“一刀切”不出好坏
    玛雅宗教有一种极强的二元论倾向。在他们的万神殿里有明确的善恶之分。好神带
给玛雅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恶神则带来饥荒、洪灾、死亡和瘟疫等自然的不利,还
会带来战争、内乱等社会性的灾难。好神和恶神共同对玛雅人的生活起作用,以他们特
有的相互牵制、相互渗透的组合方式作用于人类,他们的喜怒哀乐投射到玛雅人的社会
生活中,表现出生活和命运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不可捉摸性。
    这种善恶两分的倾向在许多生命力较强的宗教中都有表现。比如流行于欧美各国的
基督教,不仅信仰上帝,也承认有魔鬼撒旦,并且认为两股势力在人以外的世界互相争
斗,有时撒旦还会跑到上帝面前告状,使耶和华动怒,惩罚人类。以这种方式,宗教机
制极微妙地制造了一个变因众多的宗教世界,从而使神与人的关系也由单一的保佑关系
或公正原则变得扑朔迷离,成功地使之接近充满偶然性、不断流转变化的生活的本质。
只要宗教中存在两种尚不能分出胜负的势力,那么神性世界的总体面貌就不会是静止不
变的。而只有当神性世界的面貌、神对人的态度是可变的时候,宗教才能解释人所受到
的诱惑、平安、打击等常变的遭遇,人心才能于常变中维持心态的平衡和不变的信仰。
    小时候听人讲故事,人物一出场就急着问,是好人还是坏人。长大了就觉得很好笑。
用好人、坏人的眼光去看人,真是很傻。
    后来学习辩证法。可有一阵子始终分不清“一刀切”和“一分为二”,不都是分成
好的和不好的、对的和不对的吗?再后来才明白,不能一刀下去分成好坏就完了,无论
对好的还是坏的,都要看到它内在的好坏两面。也就是说,用好坏这种简单的方式去把
握世界并没有错。但这个标准要动态地把握,要在任何时候都把准这对立的两极,懂得
坏中有好、好中有坏。并且正奇互反,在不同层次、不同时刻,好坏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这个认识过程看来像是在纠缠字义,实际上却正是认识过程的规律。正如《易经》
所说:太一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人之初,物我不分,混沌一片。婴儿眼
中的奶瓶和他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他自我世界的内容。小孩子的原始情绪区分得也很粗
略,没有什么明显的爱憎。等到有所喜,有所恶,懂得失意与得志的时候,就算是领悟
了有暑热也有寒冷的道理。等到对所恶者知其所以恶,在失意时仍懂得怀有希望的时候,
才算理解到这一阴一阳的动态含义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第一层中见到阴
阳,在阴或阳中又见到阴阳,乃至在阴中见到太阴、少阳,在阳中见到老阳、少阴,甚
至将一阴一阳相承相负,流转相易的道理运用于理解万物。这是中国古代智慧的最高成
就。真正参透其中道理,并且突破纸上谈兵的层次,将此原则运用到人生的每一次出击,
每一种等待中去,是一个很高的理智境界。
    然而,太平洋对岸的玛雅文化,却用宗教的手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他们让好神和坏
神共同左右自己的生活。好神带来雷电、降雨、丰收(雨神、蛇神),恶神带来死亡、
毁灭(死神、战神)。他们之间永恒的冲突在一幅画中得到了很好的说明。图24中,雨
神恰克对一棵小树表现出扶持;而死神阿·普切却将树一劈为二。好神和恶神不仅彼此
争斗来控制入所赖以生存的自然,并且还竟相争取人的灵魂。玛雅人深信,他们的一切
祸福都取决于神的情绪、神的力量。这也是祭祀、庙堂在玛雅社会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
地位的一个原因。
    然而,也就是通过这种宗教二分机制的设立,玛雅人将一种对立而统一的复杂机理
深深扎根于人心的无意识中。玛雅人不可能用静止的“一刀切”方式去看待世界了。在
小树茁壮成长的时候,他们意识到死神随时可能以各种方式将其摧毁。在和平丰收的季
节、他们仍然要为随时可能来临的不意之灾祭祀。他们始终能在乌云中看到太阳,在战
胜时看到失败。一种阴阳互易、祸福相继、无常为常的思想,从幼年起就扎根在每个玛
雅人的心中,也扎根于这个民族的初年。宗教将这种理性智慧以非理性的方式固定为一
种文化基因,等到个体的理性成熟后,能自然地用它来平衡命运的多变,平衡人心的各
种欲求和各种自律。
    用好、坏来划分人,是简单化了,是傻;用好、坏来划分神,是文化的成熟,是智
慧。
天堂之门为谁而开
    玛雅人的天堂在13层天之上,那上面美妙无比。人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所有幸福美
好事物,全都会聚在这个玛雅人的王国。
    持有无须签证便一步登天的那种硬档“护照”的人,包括这样几类:自杀者,战死
的武士、作人祭牺牲的人、难产而死的妇女和祭司。
    这份值得玩昧的入境者名单,确有不易理解之处。要说直接与天神交接并作为“天
国”在人间的特命全权大使的祭司,可以直接返回天堂述职,这还比较好理解;作人祭
的牺牲者可以进入天堂,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航邮给天国神灵的礼物,总
要让神灵们在天国查收吧。但是特意把难产而死的孕妇放在“大使”和“邮件”中间,
却是出人意料之外。
    战死的武士有资格进入天堂,这也不成什么问题,因为武士集团就是社会的政治特
权阶层,他们是大大小小的贵族,其中最高地位自然就是酋长、首领了。他们战死沙场,
才赢得进入天堂的门票,倒有自残自戕的家伙排在了他们之前,这又是为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恰恰是玛雅人智慧之所在!
    资料虽然简略,但也足够想见真相。16世纪的兰达主教在他的题为Relacion de la
s Cosas de Yucatan一书中写下这样一段话:“他们(玛雅人)说那些上吊自杀的人升
入他们的天堂,并且把这当作完全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就有许多人因为悲伤、麻烦或
疾病等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自己上吊,以此来摆脱这些事情而进入天堂安息,天堂里有他
们所说的名叫Ixtab的绞架女神会来使他们重新苏醒。”
    天主教是坚决反对自杀的,因为人自己无权杀死自己这个由上帝创造的生命作品。
于是兰达主教用不以为然的口吻把悲伤、麻烦和疾病说成是“微不足道的原因”,实际
上我们应把悲伤改成“悲恸欲绝”,把“麻烦”改成“致命打击”或“不堪重压”,把
“疾病”改成“病入膏肓”或“不治之症”。
    撇开西方人教义的偏见来看玛雅人的自杀原因,可能就得把“微不足道”改为“难
以忍受”了。人因为难以忍受的原因而走上绝路,虽不能说理所当然,但也至少是可以
理解体谅的。这里应多一些对人类需要的同情和关怀,多一些深层的爱和理解。
    20世纪90年代到来时,人们开始认认真真地讨论起“安乐死”的问题。虽然传统的
宗教信条和世俗的道德戒律还固守着阵地,包括反对“堕胎”等等,但是,越来越多的
人们对“安乐死”寄予了更多美好的希望,这是人类同情心与博爱精神日益成长的体现。
    在这个背景上,我们将不难称许玛雅先行者们先知先觉的明智和大彻大悟的同情,
他们为那些不得不自寻短见者的灵魂,安排了欣慰的乐园。
    他们也为难产“殉职”的产妇安排了天堂这样的好去处,同情心在这里还是主要原
因。不过若只看到这一层,那么我们的智慧还没能企及玛雅人的精深奥妙。
    文化观念多少都免不掉潜在的社会现实功利目的,它曲折地反映了社会的客观需要。
以一种情感上、感觉上可接受的形式来掩盖赤裸裸的利害动机,这就是我试图揭示的文
化隐喻机制之一吧。如果这机制是个体与个体之间有意识地运作,那就是“欺骗”了;
而在群体或社会中以集体无意识方式运作,就只能叫作人类必要的“文饰”,也就是
“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智慧。
    请想,妇女生孩子虽是自然法则,但造物主并没有让这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万无一失。
相反,妇女难产死亡却是司空见惯,而在现代医学科学昌明之前,妇女难产死亡率是相
当高的。为了保证社会与文化的延续,人的再生产是近乎本能的功利目标。玛雅人为了
复制自己、传承自己的文化,不能不把发给祭司、贵族的“天国护照”也爽快地发给生
孩子的妇女。这种崇高荣耀,在我们看来无非是空心包子,而对玛雅人来说却好像真的
是什么实惠的许诺一样了。
    然后我们重新想一下上吊自杀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这次我们触类旁通,领悟到玛
雅人也许又有某种潜意识中的实际利害。有的野蛮民族有杀婴习俗,有的还把年老的父
母背上山崖推倒下去,他们的残酷乃是出于无奈,低下的经济能力无法背负过重的包袱。
联想一下,我们今天呼吁推广“安乐死”,不也隐含着不愿为毫无指望的“植物人”
(丧失知觉、仅靠输液维持的绝症患者)白白耗费金钱、精力和感情的这一层“理性”
的动机吗?那么,玛雅人巧妙地“鼓励”自杀,大概也是为了剪除社会机体上有害无益
的残肢败体吧。至于让战死的武士得到荣耀,那显然是为了激励士气,培养为了民族利
益不惜捐躯的尚武精神。让作为献祭牺牲的人死后进天堂,则是祭司们为了他们草菅人
命的陋俗鄙仪的延续而进行的“欺骗”。且不管人祭究竟对一个民族文化的兴盛有什么
意义,单从那些即将被剖胸挖心作献祭牺牲的可怜人,义无反顾地一步一步踏着陡立的
台阶,自己登上庙坛之巅,欣然躺倒就位的可怕场面,我们就已经彻底明了了人与他的
“文化”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第四世界
    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世界的划分在现代政治词典中有着明确内涵。但是,玛
雅人心目中的四个世界概念与此完全是两码事。
    该来的总要来。在玛雅人心目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宿命论观念。它的根源也许就在
于这种第四世界观。
    玛雅人相信自己现在是生活于第四世界。在此之前,曾经存在过三个世界。第一世
界的居民是些矮人。他们建造了许多伟大的城市。这些城市的废墟仍留在玛雅人现在居
住的地方。他们所有的建筑过程都是在黑夜中进行的。太阳一出,矮人们就变成了石头。
今天的考古学家在一些石祭台上发现了雕刻的矮人形。这些祭台是现今发现的最古老的
石块之一。玛雅神话中所说的那些废墟中的石头人,也许就是这些刻有人形的石祭台。
    这第一个世界最终为一场大洪水所灭。haiyococab这个词在玛雅语里意为“漫遍天
下的大水”。第二世界的居住者是dzolob,意思是“侵略者”。结果也为大水所没。第
三世界居住的是玛雅人自己,他们是普通百姓。淹没它的第三次大水被称为hunyecil或
者是bulkabal,意思是“浸没”。
    前三个世界分别为三次洪水摧毁之后,出现了现世,也就是第四世界。这里的居民
混合体包括前三个世界留下的所有人,以及这个世界自己的居民。眼前这个世界也将为
第四次洪水所毁灭。
    这个故事充满了悲观主义的宿命论情调。过去的世界一次次被毁,留下的也许只有
石头。今天的世界再美再好,也会被不知何时将至的洪水无情地毁掉。这其中表现出人
面对灾难时深层的悲哀和无助。
    类似的无助感,我们当然可以在玛雅人社会生活的许多细节中体会到。试想,玛雅
历史上频繁的战争送出去多少可能被杀或被俘的农夫?玛雅人的宗教活动中要杀死多少
人牲?热带雨林的沼泽、毒虫、鳄鱼,尤卡坦半岛上的台风、海浸、火山,这些自然灾
害每年会夺去多少人的生命?玛雅人的许多城市都有良好的水道系统,有些城市甚至建
筑在半山腰上。玛雅人时时处处意识到毁灭性力量的来临,也时时处处准备着灾难的危
害。
    死神在玛雅万神殿中占有突出的位置。玛雅人相信,恶神对人类的诅咒始终存在。
它们拖着正在腐烂的身躯,和那些对人类友好、保护人类的神一起注视着人间,随时准
备把手伸向毫无准备的人。无论是面对好神,还是面对坏神,人类总是处于完全被动的
状态。主宰他的是这些神的意志:他的生命取决于它们相互较劲的结果。
    人在宗教中与神的关系,往往决定着他对生活的态度。因此,普通玛雅人对生活很
少奢求。今大的玛雅人仍然保留着这种传统。他们总是各守本份,种地吃饭,很少追求
过分的奢侈品。他们的这种安于天命的态度与第四世界的基调非常和谐。他们根本就是
在演绎同一个主旋律。
    传说中的人知道灾难是必定会来的,但是不知道这第四场洪水什么时候来。在这样
一种预知难免遭灾的心态里,他们不求无祸;而在灾难降临之前,他们又能知足常乐。
玛雅老人在自知将去之际,会表现出安之若素的态度,坦坦然然地迎接死神,这种难得
的心理平衡伴随着玛雅人度过种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艰难而又坚强地存活了下来。
    世界上许多民族的古老传说中都有洪水的影子。玛雅传说中用洪水象征了一切毁灭
性的力量。而其中关于第一世界矮人的说法又似有几分真实性,如果说它不是以真正的
史实力依据而浓缩、改编的故事,至少这其中很可能隐约反映了一种久远而痛苦的记忆。
    确实,人类是太痛苦了。相比较大自然化海为田、风云常变的力量,人类实在太渺
小。相比较全球性的冰川、干旱或温室效应,相比较地球上司空见惯的山崩、泛滥或风
雨,人类实在太脆弱。有史以来,不知多少民族覆灭了、没有了;而另一方面,几乎每
一个民族都有大逃难、大迁徙的经历。人们在不断地设法躲避灾难。努力改善环境定居
下来,努力观察自然寻找规律。古代文明都在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发端、发达了。人们在
那里安居乐业、聚居繁衍。人们也在那里引水填壑,造福子孙。人们还在那里积累经验、
尝试去读懂天文地理。然而,文明发展的过程很漫长;人对自然的了解、掌握也很有限。
山水虽好,也有令人遭殃的时候;知识虽好,也有不测之风云。
    玛雅文明可以算是世界各文明中成熟较早的一个。从玛雅人所处的热带雨林气候和
他们种植玉米的情况来看,要解决温饱问题并不太难。这里雨量充沛,一切生命都在迅
猛地生产、迅猛地繁殖。人类的一支较早地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发展文明。
    然而,灾害却也从未远离过他们。玛雅文明中最发达的是天文学。人类探究天文星
象的道理,最直接的动力就是了解天气变化、掌握四时雨旱的规律。玛雅人精彩的历法、
先进的数学,都是在这种天问的原始好奇心驱使之下所获得的。它们只是天文学的副产
物。玛雅人设计了精美的石建筑。也许他们并没有想要将它们永远留住,不过,他们肯
定考虑到了可能来自飓风、暴雨等的侵袭。
    第四世界的故事还表达了一种轮回思想。洪水可以一次次地来,但人还是一次次地
组成世界。这个世界可以从有人到有房屋、有城市、有一切东西。灾难意识始终同建设
意识交织在一起,不断重复。到后来,这种重复突出的已不再是灾难的不可避免,而是
人对它所采取的态度。照旧建设、照旧生活。既处之则安之。在每一次灾难过后都顽强
地生存下去。促使玛雅人去创造那许多文化产物、促使玛雅人生存至今的,应该是这种
百折而不回的建设意识。
    人们会很轻易地评说玛雅的宿命论,然而,我们也不应忘记玛雅人对于命运的大灾
变,有着出奇的开阔胸襟和博大气魄。你看他们数千年不懈地逐日用编年法累积计日,
使用的时间单位以18或20进位一直到第9等级,理论上可以上溯到几百万几千万年前。
    有意思的是,20世纪80年代,全世界范围内掀起过一片对于全球性灾变的关注。事
情也许起因于数十年来一直困扰着科学界的环境污染问题。大气污染、全球气候转暖、
环太平洋火山活动加剧、大规模地震、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等等。多种事故连续发生,
搞得全世界人心惶惶。接踵而至的是“危机”一词充斥于我们的视野。能源危机、人口
爆炸、自然的惩罚,不仅笼罩在每日看报听新闻的成人头上,也笼罩着刚进学堂的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始终保留在记忆里的灾变意识集体涌现出来。全球在霎时间出
现了无数个绿色和平组织,连小学生都开始谈论全球意识。各种关于天外来客、世界未
日的传说也一下子流行起来。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人们再度表现出对生态变化的无奈;
在理性的现代人身上,再度出现了原始的恐惧升级。有一段时间,各种数据不明(即使
有数据,人们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部分信息会自动地被过滤掉;而留在脑中的印象只
是又一项灾难即将来临)的报道连连传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即刻要天崩地裂了似的。
人们的反应,也像当年愚人节时美国人听到外星人攻占白宫时那样、在一种极度的无意
识恐慌中难以自持。
    当然,这种原始恐慌带来了人类的自警。艾滋病把人们赶回了家庭,生态危机敦促
人们保护环境,而绿色和平则有助于消弭国际矛盾,把人类内耗的能量转向一致对待环
境与人的共存问题。因为,人类对于“洪水”之灾的抵抗能力实在太微不足道。如果真
的必须跟它遭遇,那实在是玩不起。
    现代人转而去控制废水废气、尽力回收废物,开发替代性能源、控制人口增长,甚
至还想开发迁居月球的新航线。这真是人类文明的伟大之处。然而,古代玛雅人离洪荒
年代不远,甚至可能仍依稀记得人类历史上前一次大灾变。那些今天已不再对人类构成
毁灭性打击的地区性小灾变,对他们来说,都可能意味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人口众多,
科技发达的现代人,在面临世界大灾变的威胁(或仅仅是对大难临头的想象)时,尚且
如此有动于衷。仅处于新石器时代的古代玛雅人,确实只有无奈的份了。
    玛雅人的伟大就在于这无奈背后的泰然,就在于这无奈同时的孜孜以求。他们的第
四世界的传说最精彩之处,就在于它不同于其他民族的一次性“世界末日”,用一种群
体保存族类的精神争取在灾变之后的再生。
    前些年在巴西发生了一起蛙类大出击事件。一种异常大个的蛙类集结成数以百万计
的大军,从山区向人类居住的城镇发动地毯式袭击。所过之处,草木不生、人畜不兴。
人们在它们所经之处设置各种陷饼和防线,全部被这支大军一一冲破。成批成批的蛙死
去,但后继者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进攻。这些“神蛙”的数量优势和不断自我恢复的攻
击锐气,令人们心惊胆寒。有一种说法称这是动物对人类不断进犯的反攻。不管事实是
不是真这么有理性,我们还是可以从中领悟到一种轮番出击、矢志不移的强大的生向意
志。
    玛雅人像蚂蚁搬家那样,以简陋的工具创造了新石器阶段最灿烂的文明。他们像那
些“神蛙”一样,坦然地去接受灾变,并且在灾变中寻求保存自己,一如既往地奏响自
己文化的生存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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