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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 作者: 熊育群 第九章 拉萨的世俗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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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说大喇嘛尼玛次仁。那大我和梦雨在大昭寺他家里会合,西藏电视台的张焰在
那里陪梦雨采访他。我在那里结识了张焰,我们三个与尼玛次仁聊起了佛教。
尼玛次仁十多岁就进了著名的大昭寺。人一生从事的职业,大多与他小时候所受到
的影响不无关系。尼玛次仁从小就生活在宗教气息浓郁的乡村,村里老百姓对喇嘛的敬
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喇嘛知识渊博,无所不知,他从内心敬佩他们,并幻
想做一个受人尊重的喇嘛。
他到大昭寺却是来打杂的,有时也读一点书。几年后,大昭寺清退闲杂人员时,他
有幸留了下来。他从此刻苦学习,终于当上了喇嘛。
大昭寺的喇嘛与其他寺庙一样都是有编制的,人数极少,他们拿国家工资。这是一
份国家承认的正式工作。
我们谈到西藏佛教的兴盛,尼玛次仁却对佛教现状表示出了忧虑,他表明的情况是,
表面的兴旺,内在的委顿。如今的喇嘛不钻研佛学,不读经书,那些寺庙里摆得满满的
经书只是做做样子,没人去翻动它。喇嘛相当于寺庙的工作人员,主要是维持秩序和管
理寺庙。国外一些佛学家来交流,他们很谦虚地请教一些问题,结果,喇嘛回答不了,
还得请他们解释。尼玛次仁说,有的并非是不想学,由于日常工作太繁杂,没有多少时
间来读经。
宗教信仰自由以后,人们都来信佛,寺庙天天人山人海。但由于没有人未开导他们,
教给他们佛教知识,老百姓信佛也很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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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次仁一边给我们倒酥油茶,一边跟我们聊。在大昭寺,他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小小的房子里有两面墙壁都摆满了书架,书架上摆的大都是有关佛教的书。上面还摆了
他与吴邦国、孔繁森等人的留影。尼玛次仁还是一位摄影发烧友。他拿出几本影集给我
们看,上面有他拍的寺庙和世俗生活的画面。谈起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人的前程和独身
生活的感受,他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感情。是面前的他,使一个满脸肃然、遥遥站在佛
国那边的僧人变成了一个亲切的真实的人。因为他,佛不再是那么遥远了,它就在我们
的生活中,在凡俗世界里出现了。
再说说林雪。那天上午,光C、光B参观完布达拉宫从前门出来时,在一家工艺品商
店与坐在那里的她又一次巧遇。她就住在后面的布达拉宫宾馆。这时的林雪,一袭闪光
的长花裙,披散下来有如黑色瀑布的长发,雪一样洁白的肌肤,她不再是一个“牛仔”
的形象,而是一个无比动人的妩媚少女。
光C的兴奋是能够想象的。他甚至忘了跟我们联络。那天我们几个从后门出来,一
直等到大门关了,仍不见他俩的踪影。直到我和光A从后山绕到了前门,才发现光C坐在
那里与林雪聊个没完没了,就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
再次见面,林雪责怪我们不讲信用,害得她那晚到处寻找我们。于是,我们又各自
留下拉萨的住址和电话,约好再一起去玩。
第二天,田斌、周小兵和光A要走,他们一个接一个与我们分手告别,又一个接一
个从广州、番禹和深圳打来报平安的电话。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一天之间,就使得他们
从这座神秘的高原城市消失,又在另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出现,好似走的时空隧道,其
间巨大的反差,一定让人难以适应,我从云南飞回广州,就有这种强烈而陌生的体验。
回到自己的家也像一个客人,时常有梦里不知身何处的感受,睡着睡着就会惊醒,睁开
迷惘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豪华的空间不是别处,正是
自己曾苦苦盼望过的家。每当夜深人静,听着香港电视台播放的流行歌曲,想起藏族歌
星亚东和德乾旺姆唱的《唐古拉风》,我立刻明白了无病呻吟是什么,装模作样又是什
么。我们一直生活在流行的快餐文化之中,生活原来是那么苍白空泛。相反,高原人生
活得真诚、朴素,他们懂得什么才是永恒的,值得歌颂的;懂得什么样的生活才不会让
人空虚,使人活得坚实。高原的魅力不仅仅只是身处其间所面对的,更使人受益无穷的
是在日后漫长的回味里,它所放射出的强大的精神冲击力。
光A走的那个凌晨,我忍不住追了出去,恨不能与他一起回去。世上没有不散的筵
席,曲终人去的凄惶所弥漫出的人生况味,让人默然。那片昏黄的灯光,那声厚重的关
门声,那消失在黑暗街道上的引擎,至今仍打动我的离愁别绪。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把一张出让物品的清单贴在了留言板上,一大堆罐头,高压锅、
棉被、帐篷等都要处理掉。
林雪如约出现,给我们落寞的氛围添上了一丝喜气。
我们与她一起逛街,去罗布林卡游玩。她给我们讲自己的故事,谈自己如何上高原,
如何信了佛;谈自己以后的打算,发表人生的感想。
她是河南洛阳人,大学毕业后独自跑到了广州,在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干起了文秘工
作。在打工的生涯里,沉沉浮浮。她找来佛教的书看,并开始信佛。于是,她只身来到
了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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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吃饭。林雪跟我们谈起一件事,福建一个
地方,联合国一组织资助办了一所孤儿学校,她想去那里工作。这所学校要求工作人员
一律为女性,且不准结婚。每人要带十多个小孩,既当老师,又当妈妈,要把全部的爱
都献给这些无依尤靠的孤儿。学校不让结婚是不想让孩子第二次失去母爱。林雪与学校
已经联系。去了,但他们信不过她,要作严格考察。她说出自己这一志愿时,态度十分
坚定。她并非征求我们的意见,只是把自己的志向告诉我们而已,我们一方面为她感到
可惜,一方面又为她的善心所感动。大家都劝她慎重,不要因一时的情绪冲动而做出不
智的选择。她说,这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在她老家开办一所同样的学校时,她的愿望
落空了。
这一晚,我们喝了六瓶沱牌曲酒,都有点飘飘然了。林雪频频举杯,她的脸颊早已
上起两片红霞,生动无比;晶莹的双眸,含着脉脉情谊。我们萍水相逢,只留一段真性
情。
时间已经很晚了,光C主动送她回去。
这一晚,还有两件事情发生。给我们送菜的小姐竟是一位马来西亚人。她刚刚从广
州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她的钱快花光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去,她致电家里要求寄钱;
父亲不依,要她速速回去。于是,她边打工,边与父亲耗起来了。她叫陈向慧。
光C送走林雪,在返回的路上迎面遇见一个日本朋友。两年前,他们曾一起从云南
的西双版纳玩到丽江的泸沽湖,拉萨巧遇,让他们感到了人生的某些神秘莫测的东西,
为此他们大喊大叫,相互拥抱,兴奋不已。
雪顿节很快就到了,林雪却失约,神秘地消失了。一个多月后,我们回到广州,光
C按她留的BB机号码打她的传呼,一位小姐回电,她也叫林雪,她没去过西藏,也不认
识光C。
又过了一些日子,在惠州,光C遇见一帮刚从拉萨回来的摄影发烧友,他无意中聊
到了林雪,没想到他们也见过她。那是在那曲,她与那家工艺品店的老板在一起,她称
他是自己的老公,称自己是湖南人。他们还给了她三筒胶卷。
最后一次,光C和我仍不死心,又一次传呼,总台小姐告诉我们这个号码已经取消
了。光C拿着他拍的照片陷入了迷糊:这个真真切切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消失了,她究
竟是谁?一切是真还是假?她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是一个梦,光C写了一封信:“小
林:明知道这个地址是假的,这封信和这批照片你不一定能够看到,但我还是要寄。我
宁愿相信过去的一切都是真的,也不愿相信你在骗我们。让我有一个永远的等待,希望
有一天能够等到你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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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蚌寺的大佛高高挂在山坡上
日子就这样悄悄而过,雪顿节在不知不觉间来临了。
这一天,我们与广州来的一批大学生早早起床了。天还是黑乎乎的,街上却已经十
分热闹了,车灯大开,拖拉机、中巴、的士都在来回奔跑,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们很容
易就在门口拦住了一辆中巴车。
路上,人们纷纷往同一个方向赶。全城除了夜色仍不合时宜地滞留在城市的上空外,
几乎一切都提前苏醒了,都在行动着。脚步声、呼叫声,发动机声,交织成一片。若你
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去看晒大佛,你准会张皇地起床,张皇地跑到街上,问人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情,为什么往外跑。这绝不会仅仅是我的想象,这样的情形说不定真的发生过。
并不是所有到达拉萨的人都知道这一天是雪顿节,知道的就知道了,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情,并不需要相互转告。不知道的就不知道,不知道他才会发问。
夜色里,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车子往哪个方向开。只知
道了一件事情:车子开到了郊外。
车在郊外的马路上走了一段路,我看到了一大片车停在一个低陷下去的地坪上。司
机把车也开到那里,一踩刹车,就嚷:“到了,到了,在这里下车。”
我迟疑了一小会,就随着一股散发着羊膻味的人流往前走。这群人既不笑也不大声
喧哗,只知道低着头往前赶路,路边有卖桑叶、哈达的。有人买了就在路边点起了桑烟,
撒起了糌粑,伏身就拜。缭绕的桑烟呛得让人窒息。
脚下的路渐渐陡了,走起来有点气喘吁吁。抬头一望,右边山后出现了一线白光,
那是东方无疑了。太阳被人们提前闹醒了。
慢慢地,身后河谷里的夜色像一层笼着的雾一样,浮起了朦胧的金属一般的光亮。
西边山顶一团神秘的光放射出五彩缤纷的色彩,人们驻足惊叹。那团光自北而南,由拧
檬黄、橙、曙红,逐渐变出丰富艳丽的颜色。没多久,它就像一朵花一样在那座山坡上
凋谢。
哲蚌寺一座座随山势而建的寺庙群,在前面的一条大峡谷里呈现出朦胧的轮廓。翻
深沟,爬石坡,穿密林,天已经放亮,空中露出了乳白和淡蓝相交织的一团晨光。
随着人流裹进大门,买了门票再左行,迎面一座山坡上,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释加牟
尼佛像早已展开在那里了。
人们纷纷涌上前去。只见哈达纷飞,前边的人用手去抚摸佛像,用头去拱佛座,丢
下钱币,双掌合拢,眼睛微闭,喃喃自语。挤不到前面的,就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五体投
地,磕起长头。人群中央杂的中外游客,他们也受到这虔诚的礼佛气氛感染,纷纷合掌
祈祷。人们有着同样肃然的表情,面部都闪耀着神性的容光。无人高声喧哗,众人只是
默默地凝望。
这生动新奇犹如中世纪一样的巨大的宗教活动场景,如同西欧古典主义时期宗教题
材油画的再现,我联想到了伦勃朗、丢勒和鲁本斯。我以他们的视角和构图摄下了这一
难忘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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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号声声,经幡猎猎。唱经的喇嘛,身披红色袈裟,跌坐成一片,诵经声如海如涛,
响彻山谷。四处飘起的桑烟把中世纪的古老寺庙浮得如蜃楼幻景。
山下,人们诵着经,潮水一样继续向这边漫过来。这是一个民族的大聚会。漫山遍
野的人群,有的就地生火煮茶,有的一张塑料布往地上一摊,全家人围坐于一起,把从
城里带来的食物倒出来,津津有味地吃着。更多的人往佛像前聚拢过来。
我从人缝里挤到大佛前,这个佛像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佛
像的局部。抬头,山顶上晒佛的喇嘛小得不见鼻子眼睛。佛像就是他们从藏佛楼抬出来
的,前面是开路的法号,后面是抬佛像的长龙。待爬到固定在山坡上的巨大铁架上时,
喇嘛们一齐呐喊,巨佛的长卷迅疾沿着铁架从上滚下来,白花花的一片。接着,几根绳
子从上面放下来拴住那层覆盖在佛像上的白布,徐徐向上拉。于是,佛像慢慢呈现,先
是莲花座,然后到胸、脖、脸,最后,五彩斑斓的一片佛光呈现于天地之间,颇像后现
代的大地艺术。
这一切完成得如此之早,我们摸黑起床都无缘得见。
在绕着佛像转圈的过程中,我一直被遗憾的情绪左右着。而那些比我还后到的藏民
好像对看看没看到亮佛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看重的只是大佛,是向佛之心,我注意
的是外在的形式。我意识到了,一个内地人与藏民一起过雪顿节,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虽同处一个热闹的场所,可心境和感受却是南辕北辙。
这不是一般的节日,有的节日不管你来自何方,是何民族,都可以同欢共庆。而作
为佛的节日,我们永远是一个局外人,像一粒砂子夹在流水中,虽然一起向前流动,却
不能与水相融为一体,区别在于:他们看到了佛,我看到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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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仿佛是一座空中突然飞来的城市,旷野上的布达拉宫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并放
射出朦胧又辉煌的光芒,如同海市蜃楼,象证着一个缥缈神秘的世界的召唤。它是远古
的非现实的宫殿,又确实是我们将要抵达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了现实的脆弱。一个节日与一个年代都同在它的注目下匆匆走过,当年
法国人大卫·妮尔化装成乞丐,混迹在朝圣的队伍中。她看见过的节日和节日中的布达
拉宫,我们又远远地从一座山头看见了,我们却看不见大卫·妮尔和她看到的同样着五
颜六色服饰的藏民。拉萨,是一个非现实的城市,它只是被我们看到。
第二天,我们就匆匆别它而去,带着一丝天堂的幻想,开始了更加神秘莫测的滇藏
之行。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正在向我们发出召唤。拉萨,远远地成为模糊的
记忆,像一片拂动的经幡,在意识的深处不断地飘扬、翻卷着。
是到我与它说再见的时候了,尽管我身仍在高原,但作为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它
已经飘然而逝了。
如果神在,请佑我一路平安!
1998年12月29日定稿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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