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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


第 十 回 (续)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



  赶到白雁峰,业已斜阳满山,炊烟四起,尚幸后山只有姜、何两家隐居,路上又遇
见何家一个佃工,没费什事,便自寻着。当即下马,烦下人人内通禀,自称是何异世交
后辈,姓关,由远道来此,还给别人带来一件紧要东西,必须见着主人面交。何家下人
多半都是江湖眼,看出来人必有所为,不是无故登门,知道主人隐居多年,不再出间世
事,假说:“主人出游未归。尊客如有什事,不妨把话留下,或是示知寓所,家主回来,
再派人相请。”小妹方觉失望,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清俊小童,一见小妹,便笑道:“少
爷请里面坐吧。”下人恐前言不符,忙插口道:“烟兄弟,我已对客人说,家主人没在
家,请改日来呢。”小童使个眼色答道:“老大爷刚回来,叫我来看,有客就请呢。”
说罢,便领小妹往里走,更不多言,直领到后院静室之中,请客落座,献完了茶,才行
退出。
  小妹见何家院字阂深,陈设精雅,证以平日所闻,方觉此老真会享受,一个白发矮
叟已掀帘而入,见面便含泪道:“想不到贤侄女,劫后遗孤,居然尚在人间!令堂老夫
人还康健吧?”小妹本没见过何异,一听所说,竟是深知自家底细,不由大惊,连忙拜
倒行礼。何异唤起落座,寒暄之后,互述了一些经过。何异听小妹说明来意,又听小妹
寄居虞家,乃尧民之弟,也是一个有侠气的正人君子,越发高兴,便对小妹道:“我与
令先君,知己患难之交,当年我两次大难,全仗解救,热肠高义,终生不忘。近年我对
外人声言,隐居终老,不再与闻外事,实因那年为了令先君之事间关赴难,强弱不敌,
几遭挫折,当时仗一朋友居问解免。他与那贼至好,我又承那贼容让,死里逃生,并免
屈辱,始终以贵客之礼相待,无颜再谈报仇之事。又听说令堂与贤侄女俱已遇难仙逝,
无可奈何,只得归隐山林。满拟把你世哥教练成材,代我完此一段公案,偏他本质太差,
又寻不到胜过我的名师,极自用功,苦少进境,前月蒙好友给他一件兵刃,方觉有一线
之望。不料贤侄女奉母永康,居然无恙,又这等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故人有女,可见
天道不是梦梦,令我喜极。至于贤侄女今日之事,我已得信有一能手暗中相助,此人本
领高我十倍,本来无须我去,一则想向令堂请安;二则贤侄女既来寻我,义不容辞,不
论用着与否,均须一往;三则令居停长兄尧民,与我原有前约,今早还专人到此,也须
前往相聚。去是必去,不过我今日还有一个约会,有些耽搁,今晚恐难相见了。樊秋尚
有一同伙,随后赶来,人比樊秋还要蛮野,更有能人撑腰,虽然无妨,居停主人一家文
弱,终恐虚惊。贤侄女将门之女,定非弱者,骑马容易被人觉察,仍以步行速归为宜。
此事至多三两日即可了结,以后只管住在虞家,即便被那贼闻风寻来,也自有人挡他,
不必多虑。尧民学识器度迥异庸流,听贤侄女之言,舜民似乎不在乃兄以下,我以后必
也交成朋友,常时往来,真有什事,总可商量。请转达令堂放心,并代问安。天已不早,
我不多留,等到虞家相见,再行细谈吧!”
  小妹本想询问晓星是否来过和他近况,因何异催走,料有原故,不及细说,匆匆辞
出。将马交给何异,明日着人与虞家送去,自己运用轻功步行赶回。见着舜民一问,且
喜无事发生,铁扇子樊秋并未再来。
  吃完夜饭,小妹算计侯绍必来送信,便请舜民宿在正房,自和江母舍了园中居室,
同住兰珍卧室里问藏宝室内,静听消息,并作万一之备。到了二更过去,仍无动静。小
妹因白天除侯绍外,又多出一个能手,当时没有尾随,不知结果如何。听何异之言,敌
我两方俱还有人,虽说无妨,终恐事情闹大,累及舜民夫妻受惊,间心不安。那能人既
肯为已出力,必是昔年父亲世交,偏何异藏头露尾,不曾明说,很想得知一点底细。久
等侯绍不来,和兰珍一商量,知道本村不当往来官道,虽无旅店,可是西市口和巨集两
大镇离此不过五里,人烟繁富,客舍林立,附近还有几处野庙。暗忖:“自己既居在此,
地理形势总须熟悉,即是侯绍来了,自己也不见面,何不乘着月夜前往一探?”便和江
母说明,带上兵刃暗器,由虞家越墙而出。
  到了外面一看,野风萧萧,吹袂生凉,人家村舍、田亩畦圃都沉浸在月光影里,白
如铺霜,到处静悄悄的,景甚幽寂,看不出有什朕兆。想往西市口大镇上,微闻犬吠之
声由左侧野地里隐隐传来,乍听似乎很急,叫不几声忽然止住。附近村犬闻声惊起,倒
纷纷应和起来。知道两个大镇,一在村南,一在村北,这狗叫之声却在西北,深夜犬吠,
照例一起百和,这时远近相应,怎原叫处倒会没了声息?不禁心中一动,加以犬声大作,
恐惊村人出视,便施展起陆地飞行的功夫,径由野地树林中往犬吠之处跑去。沿途俱是
果林竹林,并无人家,一口气跑出好几里,方觉无什意思,意欲回走。一回身,猛见来
路左侧还有一座小山,来时吃树林遮住,这时出林回顾,才得发现。暗笑真个粗心,连
山都没有看见,适才犬吠之声明明在此,如若有事,必在近山一带,便往那山跑去。行
抵山前,仍无朕兆,寻觅路上,绕过山腹。
  刚往山那面一探头,便见后山坡上有一座庙宇。庙基不广,墙顶颇有坍塌之处。庙
前却有三亩方圆一片平地,稀落落种着十几株松杉之类的大树,蓬蒿野草随地杂生。倚
崖而建,左右地形斜削陡峭,惟独庙前却极平整,近坡脚一带还有两段石级蹬道。想见
昔日香火必尚不差。心想:“野草这高,庙中十九无人住持。这类无主野庙,最是江湖
上人往来寄居之所,相隔虞家又近,来贼许藏身在此也说不定。”
  小妹来路是横着山腰的一条厌径,危崖突出,草树繁茂,正当庙前右侧,中隔一条
山沟,两边差不多高,如往庙内探看,甚是不便,否则便由崖际猱升,攀援横渡,到达
庙后,居高临下虽便窥探,但是沿途没有大树隐蔽,月光正照山上,也容易被人发现。
正定去取,忽发现坡下还有一所茅舍和两亩菜畦,菜畦尽头,便是上庙石级。路中心蜷
腿翻卧着一条大狗,看神气似已死去。想起适才犬声略吠即止,不禁心动,止住脚步,
隐身树后,往坡上仔细观察。松涛吟风,清辉四彻,万籁萧寥,并无人迹,越看越觉那
狗奇怪,便往沟中纵落,奔向狗前一看,全身不见伤痕,一摸额骨,已然碎裂,分明蹿
起急咬,吃人用重手法打死,皮毛不损,头骨由里陷裂,伤处不过二指。此人硬功之强,
可想而知,越加惊疑。
  小妹细查地上,还有两三处湿泥脚印,天色连晴,算计那人不知何处涉水而来。刚
上坡去,时还未久,便舍了茅舍,沿着石级掩身而上,到了庙外。见庙前一边各有一块
方整青石,左右不远有一老松,虬干蟠伸,清荫在地,景殊清幽,石旁还有两把竹凳,
相向对列,更料庙内有人无疑。方欲入内探看,微闻庙内有人咳唾之声,忙往老松后一
掩。身刚立定,猛瞥见一条黑影自墙内飞鸟疾坠,纵落面前。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须发
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躯鼻鹞眼,阔口掀唇,两粒眼珠的的有光,
貌相诡异,一望而知不是江湖上寻常人物。
  那老头手里拿着一叠荷叶包、一大瓶酒、一个粗碗、两双竹筷和一蔑盘生煎馒头,
一齐全放石上,将包打开,里面尽是由镇上买来的熏鱼、熏虾、油鸡、白肚、酱鸭、酱
汁肉之类的酒饭菜,又从身上掏出两大纸包豆腐干和长生果肉,通放青石上面。将酒斟
上满碗,端起一呷,就去了多半。随手捞起整只酱鸭撕下一腿,放在口边一阵乱啃,晃
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满塞口里,嘴皮乱动,喳喳直响。跟着又抓了两个馒
头同塞口内,方始坐下。一样跟一样,酒菜馒头接连不断大嚼起来。小妹见那些东西便
七八个人也吃不完,他却狼吞虎咽,吃得那么难看,有似饿疯了一样。
  正在暗中好笑,忽听坡下有人微“噫”了一声,老头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半边
油鸡,刚一偏头,见一条人影飞驰而来,转眼到达,正是日间所见铁扇子樊秋,跑到石
前,举手为礼。老头只看了看,仍吃他的,并未起身答睬,樊秋径往对面竹凳上坐下,
间道:“那厮可曾来么?”老头道:“你先不要忙,这样好酒好菜,且吃了再说。”樊
秋笑道:“你这老馋痨,傍晚吃了一桌整席,这歇又饿得这种样子,你有够的时候没
有?”老头一面大啃鸡骨,断断续续地答道:“小樊,你晓得什物事?人生于世,吃穿
二字,吃比起穿来更要实惠得多。我老葛生平别无所好,惟独一饮一食大有考究,尤其
今晚这酒是醉鬼祝二分给我的,说是白雁峰老何家中陈酒。难得这好月色,有这种好酒
凑趣,为找下酒菜,我足跑了好几十里才得买到,能空放过去么?这时候我什么都顾不
得,豆腐干和果肉同吃,名叫素火腿,别有风味,你先跟着吃完,再说的好。”说时,
扔了手中鸡骨,又把豆腐干和果肉塞口咀嚼,自不则声。樊秋随把竹筷拿起捡菜,跟着
吃喝起来。
  小妹听老头自称老葛,说酒是醉鬼祝二所送,心便一动,暗忖:“醉鬼前月间曾说
要往友家贺喜,还借了自己两吊钱去。舜民乃兄尧民,归途往何家投宿,主人正办喜事。
白雁峰姓何的只何异一家,他又好酒善制,此酒必是他取来无疑。醉鬼嗜酒如命,有多
少也须吃完,怎会留到此时,还肯送人?这姓葛的老头必有来历,只母亲平日所说江湖
上有名之士偏无此姓,醉鬼既肯将自己从好友那里讨来的美酒留送给他,可见交情甚深,
听语气,醉鬼还是刚去不久,以他为人,怎会和樊秋这类人如此亲密?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樊秋忽问老头道:“我刚上坡时看见一条死狗,看那伤势,分明是你做
的事。一只畜生也侵犯不到你,何苦下此毒手?”老头鹞眼一翻,答道:“我先并无心
弄死它。自从酒楼分手,遇见醉鬼,给了我一瓶酒,沿途买了些酒菜,回到庙里放下。
忽然想起日落前,县城里还定做了一百个生煎馒头,没等做好,便吃一小鬼将我银袋偷
去,追了一阵没追上,便遇见你。钱已先付,本来懒得去取,因那铺子欺生势利,看我
穿得破,定要先钱后酒,不愿便宜他们,便赶了去。到时铺家已早打烊,却有一个堂倌,
托住这一竹盘新出锅的热馒头,恭恭敬敬对我说:‘日里和我先要钱的堂值是个替工,
有眼无珠,认不出人。适才你那朋友回头,说这是他故意开你玩笑。你老人家并非诓吃
的坏人,还是一位大财主哩。知你准回,怕你老年人吃冷馒头隔食,闹秋后痢,代你给
了加倍的钱,把冷馒头散给穷人,重新升火,加料另制一盘,在此等候,刚出锅不久,
不信你摸,还是热的。日里多多对不住,请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我一问他说那朋友,
又是日里小鬼。我跑了这多年,真头一回被人吃瘪,还是一个毛头小鬼,怎不有气?不
便深说,接过馒头就走。心想小鬼必还跟在后面,假作不经意,又去夜酒担上买了豆腐
干长生果,往回路走,暗中留神查看。这时城外人家多已熄灯,快要走到,果见小鬼在
树后探头。我已气极,纵起就追。小鬼腿跑颇快,绕着树木人家,带逃带躲。追了一会,
瞥见小鬼藏在人家墙外一丛小树后面。因他人小鬼大,甚是滑溜,装作未见,仍往前赶。
等追过头去,暗使“神龙掉首”、“惊燕斜飞”的身法,倏地倒纵回去。满拟相隔不过
两丈,这一下任他身法多快也跑不脱,谁知又上了他一个大当。小鬼竟是安心恶闹,算
出我要由此追他,早安排下一个同样大小的假皮人在彼,底下是个上盖稻草的大粪坑。
我去势本猛,非掉在坑里不可,还算临变机智,往下落时,见小鬼低头蹲伏一点不动,
心刚起疑,倒还没想到稻草下是粪坑,等脚踏地往下虚沉,同时小鬼替身也被看破,方
知不妙,赶紧提气向上一个侧翻,虽未沉底,两脚已然沾了好些积年粪水,倒还没什臭
气。如换别人,定要全身坠落,灌满一嘴了。这还不算,等我起身要走,又将乡下人惊
动起来,说我是贼。我不愿欺负老实人,分辩了一会才走。再找小鬼,哪有影子?随在
附近坡脚小溪中,将鞋袜脱去,连脚洗净,穿上湿鞋。正往庙走,那狗不声不响,从山
石后窜出来就咬。我已将它抓起甩开,那畜生偏不识相,索性连叫带咬扑上身来,本就
有气,顺手给它一下,不想用错劲头,将它打死。我知坡脚下住着一个聋老婆和一个寡
妇儿媳,明早给她几两,也就完了。本想把鞋烤干再出来,等我回庙一看,小鬼非但把
日里偷去的钱包送还,还给我弄了一双新缎子双梁鞋。我一生惯好戏弄人,不料会在此
遇见定头货,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娃儿,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气。其实那小鬼,我真
喜欢,算计他必有来路,定是受人指使,和我来开玩笑,许还就在附近藏起看我。哈哈,
我现时一半等你,一半等他,越想越有意思,气倒没有了,便捉到手,也决不与他一般
见识。不过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只要有人占了我的上风,我当时没捞过本来,哪怕手
操必胜之券,对方本领多不如我,也是一走了事,不再过问。今晚不能将这小鬼擒住,
天一亮我就走了。”
  樊秋闻言惊道:“我知你和空空儿一样,一击不中,便不再击,但不是这等说法,
一则你今日与那小畜生只是无心遇上,他又鬼头贼脑,没有出面,与我们的事无关;二
则你偌大年纪,一世英名,从无人敢捋虎须,却吃一个乳臭小儿欺侮,就此拉倒,说出
去已太丢人,何况事关重大,稀世奇珍非比寻常,这样罢手,也未免可惜呢。”
  老头道:“我素来说一句算一句,休说身外之物,哪怕与人拿命来赌,只一输便算
数,决不更改。照例有什过节,都是当日找回,除非来人躲开那是不算。我心里既知小
鬼必在附近,天明前找不回来场面,仍还厚脸在此,那算什么人物呢,休看他滑溜,我
吃完酒,只一伸手便能擒住。真要被他跑了,那是活该!”樊秋道:“其实你不帮忙,
我不过多费点力,也没要紧,不过你人丢得太不值罢了。如若人家摸准你的性情,故意
使这一手,叫那小畜生偷偷摸摸乘你不留神开个玩笑,事完藏起,叫你无从捉摸,等你
走了再来说嘴,又当如何?你说时,我已四外看过,这地方如藏有人,未必能逃我的双
目,只恐未必在此,静等你上当吧!”老头冷笑道:“为人不能亏心,我心里的话也得
照办。要论目力,你还差得远呢,我说在此,一定在此!”樊秋忽似省悟,朝小妹藏树
看了一眼道:“既然在此,还不早些擒住?我也看看他是什么东西下的。只恐未必如你
所料吧!”
  小妹见状,已看出樊秋疑心松后有人,故激老头早些下手。虽然艺高胆大,也自心
惊。方自盘算,如被误会,如何应付?老头冷笑一声,倏的站起,朝古松看了一眼道:
“你不要忙,等我啃完这点鸡骨头,自会当场出彩。”樊秋已自明白,知道老头向例不
要人助,意欲再激几句,刚说:“小鬼如在,我早替你拿下了。”老头未及答话,猛听
对面一株枯树上有人发话道:“你也配!凭你那双狗眼,休说是我,再多两个,也看不
见。”樊秋看那株枯松粗逾两抱,枝叶早已凋零,稀落落只剩几株老干横斜盘曲,杈丫
如戟;旁边并立着两株大杉树,浓荫繁密,恰将枯树遮了一半,枝空无荫,不能藏人,
语声又明自树梢上发出,心疑听错,人在附近杉树上藏住,正在仰视,喝骂:“何方鼠
辈,如此大胆!”阴影里枯树上,一株短干忽然无故坠落,竟是个小孩影子。原来那小
孩,借着邻树荫蔽和枯树形势,假作半段干枯,早已藏身树上好些时了。
  这一来,休说小妹觉着奇怪,便老头也觉小孩胆大聪明,所作所为大出意料之外,
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想给他一点苦吃,随手在石上抓起一把长生果肉,刚笑骂了一
声“小鬼”,往外一扬。小孩机警非常,似早防到老头有这一下,身才着地,便往树后
一闪,十几粒果肉全打在枯树干上。小妹听那响声沉着,知道老头内功一定超群,好生
骇异。忽听小孩叫道:“老头子,听你说话像人,不像姓樊的那么没有骨头。又见你东
张西望的,我明在你对面树上,却看不见,恐你奈何不了冬瓜,又去奈何葫芦,寻别人
的晦气,才出来和你见面。你还倚老卖老,吹大气呢!怎也和姓樊的一样厚脸,没说一
句话,就想暗算人么?是好的,请我吃点酒菜,谈上几句,再斗他一个高低,莫被我这
小孩把你吃瘪,也还还我馒头、新鞋的情,大家客客气气多好。”说时,樊秋几番想要
纵起,俱吃老头摇手止住,嗣听小孩嘲骂自己,实忍不住气愤,怒喝:“乳臭小儿,也
敢放肆!我非管教你一顿不可。”说罢便往树后纵去。小孩更是滑溜,由树后一闪身,
两脚点地轻轻一纵,便落到老头面前,手指樊秋道:“凭你这样人,胜了你我也不光荣,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们想两打一随便好了。”
  小孩动作轻灵,小妹远看,只是一条瘦小黑影,落地便闪入树后,势绝迅速,没有
看清。这时落在石前,小妹才看出小孩头上戴有一副面具,也是黑的,连头包没,只露
出一双的的有光的眼睛,气定神闲站在当地,直没把强敌放在眼里。知道两人俱极厉害,
便樊秋也是成名多年的能手,老头虽还未知是谁,看那神气,必更在樊秋以上,他却嘲
笑从容,没把强敌放在眼里。因所说语气,分明早知自己藏身松后,恐老头起疑看破,
妄下辣手,特为自己解围而来。日里舜民曾说,晓星救护尧民时有一师侄同行,外号黑
摩勒,十有八九是他。他与老头如此厮缠,定奉晓星之命行事,自己万难袖手旁观。
  正自寻思,说时迟,那时快!樊秋二次又复追纵过来,小孩仍说他的,神色自如,
竟连理也未理。樊秋怒骂“畜生”,刚要伸手,老头倏地站起,圆睁起两只鹞眼,把手
一挡道:“没你的事,各自吃你的去吧!”樊秋知道老头习性,再如硬来,说翻就翻,
只得忿忿归坐,指着小孩怒骂道:“小畜生,少时再和你算账,连你家大人都休想我容
让!”小孩吃吃笑道:“姓樊的,不就是你么,怎这样不要面皮!你忘记日里我取你的
那把唱莲花落的破扇子么?彼时要你的好看,不是和破扇子一样吗?我师叔看你猴急得
可怜,硬和我要去,赏还了你,还有好脸在此说嘴!你看这位馋老头,就比你强得多,
人家真懂过节,说话算数。你既和他在一起,也该学点样,免得自己丢了大人,还叫你
朋友脸上无光,那是何苦?”
  樊秋气极,反无话说,暗忖:“日里盗扇竟是小贼所为,看他神情动作,确是受过
高人传授,不过小小年纪如此刁恶,无论如何也容让他不得!今日已然丢了好几次人,
如连这小鬼都斗不过,异日何颜再混?老馋鬼常说,跑了多半世,老想寻一个刁钻古怪
和他一般的徒弟,多少年来,从未遇上。那怪脾气的人被小鬼吃瘪,会不动火,就许看
中也说不定。这小鬼欺人大甚,少时如见不行,不间青红皂白便硬下辣手,管他身后是
谁,再树强敌,也说不得了。”
  他这里只管胡思乱想,愤怒填胸,老头仍是毫不介意神气,笑嘻嘻望着小孩把话说
完,笑答道:“小东西,你小小年纪,倒真刻毒,你也挖苦得人够了,不是嘴馋想吃么?
可惜你晚下来一会,好的我啃完了,这还剩有不少酱猪肉和果肉、豆干,生煎馒头也还
有些,你且吃点再说如何?”小孩道:“老馋骨头,谁吃你那剩的!肥肉我更是向来不
吃。菜我倒带得有,只你这酒,没处找去。我想向人讨吃,老没工夫,知道你还剩有半
瓶,我已给你带来,连菜都在树上放着,等我取下来,用你的酒就我的菜好了。”老头
一听,酒也被他盗来,暗忖:“出时酒瓶尚在庙内,以后未离此地,小孩又是藏在对面
树上,稍有动作,万无不见之理。”正想不起那酒如何被人盗去,小孩就地一纵,已往
枯树上飞去,晃眼纵落,手里提着两个荷叶包、一葫芦酒。
  老头见不是自己原瓶,欲言又止,揭开瓶盖用鼻要闻,小孩一把拦道:“我嫌你脏,
你不要闻。以为不是你的酒么?实告诉你,你掉粪坑里时,我便带了这一只风鸡,一只
酱鸭跑到庙里,将你那半瓶子酒倒换了水,才出来不久,你就跑来,无缘无故打死了一
条狗,进庙前,还东张西望,看看哪里藏得下人,预,备少时出来,手到擒拿。却没想
到,我会算计你看暗不看明,料远不料近,假装一株枯干,悬在你对面树上。我己盯了
你一天,你连点影子都不知道,到头来,还是自己出现,你还有什么说法?”
  老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鬼,也真算行!遣你那人必知我生平心口如一,说一不
二,既不愿和我明斗,伤了多年和气,拦又拦我不住,这才把你支使出来,乘我不备,
这么一开玩笑,只不被我看破捉住,便可将我打发回去。适才我实算你藏在身后老松之
下,没想会在近处。我明知虞家藏宝,凭我这人,不能有此福份,即便到手,分来一半,
也是留待异日转送与我有缘的人。天下事不可强求。现在总算被你吃瘪。虽然一伸手就
将你擒住,也不光显。只管放心转告教你那人,此事不但不再过问,从此提都不提,你
自在吃完回去吧。”
  小孩闻言,立即满面喜容答道:“听我师叔说起老前辈的威望为人,还自不信,果
然话不虚传。这才真是英雄行径,我以后也要学样呢。”老头笑道:“你这小鬼,不用
给我前据后恭的假客气。这不过你灵巧胆大,什事都快了一步。适才真要被我发现,我
这只手一动,你连块整骨头都剩不回去,就是教你那人也都不能放过呢。”说时,把手
一伸。小妹见老头右手上多出两个小手指头,适才只顾看见他吃得野相,竟未留神,猛
的想起一人,不禁心中一惊。又听小孩答道:“老前辈又料错了,我今日所为,实无人
教,并且来时还有人再三拦阻呢。”老头略一寻思,忽然站起问道:“是真的么?你这
小玩意大讨人欢喜了。”
  刚说到此,樊秋素来量小,不能容物,眶毗之怨必报,见小孩与老头越说越好,已
然气上加气,嗣听老头自甘下风,未了果将小孩看上,不由怒从心起。恐底下再说出收
徒的话,小孩好猾非常,受人指使,摸准老头脾气而来,现已改倔为恭,如再乘机两下
一凑合,等他拜了师父,处着老头面子,更不好下手伤他,忙抢口道:“老馋骨头,你
和这小鬼今晚的过节,就这样算完了么?”老头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大意失着,哪
还有什说的?你自办你的,我到明早就走了。”樊秋道:“你只管走,我一人也办得来,
那没什么,只是这小鬼大已可恶,他又是侯绍一党,不能容他在我面前猖狂。你话说完,
该我和他算账了。”小孩方要答言,老头连忙拦住,笑对樊秋道:“樊老二,你当我让
他么?休看他人小,他还未必把你看在眼里呢。不过事情总应有个分寸,他虽和你开玩
笑,却没和你交手。你在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大小有个名头,管他何人门下,你终比他
年长得多,按理你应找他师长算账才对。如若以大敌小,倚强斗弱,胜之不武,不胜为
笑……”
  小孩从旁抢口道:“老前辈,我师父已然坐化。那姓侯的更是不相识。现在只有一
位师叔,凭他十个,他也不是对手。本来我不值和他动手,因他专做以强凌弱之事,明
知虞家是个文弱好人,他会厚着脸皮登门欺人,强讨人家女人的陪奁,便是明例。他既
想和我斗,也让他碰一回钉子,知道小孩比大人还不好欺,下次就老实了。”
  樊秋闻言,气得方要纵起,吃老头举手拦住道:“等话说完,再打不迟。你忙什么?
他又不跑。”樊秋愤愤重又归座,老头道:“你和他明打,大小悬殊,不好看相。你恨
他,不是为他日里偷你扇子而起么?桥归桥,路归路,他偷你,你不会即以其人之道,
转治其人之身,也去偷他?再不教他限定时间,再偷你一回。日里你不经心,难道这回
也不经心吗?过时没有被他偷去,凭你按小贼处治;如再失盗,不问他用什方法到手,
总算你本领不济,连自己贴身东西都保不住,那还与人再动什手?只可认输罢了。”樊
秋明知老头偏向小孩,知自己手辣,怕有伤害,心中气忿,吃话僵住,又说不上不算来,
狞笑答道:“你主意倒想得不错,不过你这老馋骨头最是善变,随心所欲,做事没有一
定。小贼偷我,你帮他不帮?”老头道:“他有人帮没有,不管,我是中人,怎能帮他
下手呢?”樊秋怒道:“好了,那就教小鬼从今日起一日夜间,再盗我这把铁扇子好了。
但是一节,如被偷去,我万事皆休,不再留此;如小贼偷时被我擒住,那休怪我手狠!
你说他人小,我却愿意会会他家大人是谁。扇子在我身上,只你不暗中助他,不问他有
多少党羽,只管都来,盗去就算,并不限定他一个。”小孩方要答话“只自己一人,无
须帮手”,老头使了个眼色,抢口答道:“这样办法很好,谁也不许再有改口,一言为
定好了。”
  这时小孩因要饮食,把面具掀起,露出一张小大嘴,站在石旁,一边喝酒,撕鸡脯
子下酒,把鸡鸭腿剩下,递与老头去吃,一边往口里乱塞馒头,对于和强敌打赌一节,
直没放在心上,吃相也和老头一样,馋得难看。老头见了,喜得直笑,边吃边说道:
“你这小鬼,不要过于自恃逞能。适才听你所说,你那师父师叔必是我的熟人,不知怎
么会选到你这么一个淘气玩意,我就没地方觅像你这样的宝货。”小孩道:“你喜欢我
么?我师父已死,当时跟着师叔鬼混,他老人家正嫌我呢。你要愿意,把你那正反七十
二解,形分太乙掌法传授给我,练完就跟你当几年徒弟去。除了每天陪你玩,还供你好
酒好菜吃,你看如何?”
  老头道:“我早算计你有这心思,偏要挤我露出口风才说,真鬼透了!我收徒弟不
重仪式,以后行事,必样样得合我的心才行。还有我一生没收过徒弟,既收,当然不能
受人欺负。今晚你偏和人打赌在先,休看我和樊老二日里中了你的道儿,那是万没留心
你一个小孩会有这么灵巧。如真动手,你再加几个也是白饶。我老头子不说,和你打赌
的樊老二便不好惹。他会用铁扇子点人穴道,又会内功,练成劲气,还会用铁豆打人。
你去偷他身边东西,越在十步左右,越容易被他打中要害。虽然有法子破,日里你已偷
过,知道偷他时最好对面下手,不问成功与否,须往右纵。他这右手,功夫不到家,是
他短处,至少也伤不了你。这事总归太难,我又说过不能帮你,你如盗不成功,我是收
你不收呢?”
  小孩道:“凭他这样草包,没有不成之理。他的毛病短处我全知道,你不用借话指
点,免他生气,说你偏向。”
  樊秋听这老少二人一吹一唱,一个明帮暗助,指点预防;一个学了乖去还不承情,
觉着小鬼固然可恶,老头也太不讲交情,有心翻脸,又觉许多不便;更恐老头拿话绕住
自己,无事生非。越听越有气,实在不愿再坐下去,忿然作色道:“扇子现在我腰问挂
着,小贼你看清了,莫要白学些乖,到头仍把一条小狗命送掉,累这无儿无女的老馋骨
头没有接代的人,断了香烟。我自去庙中安睡,看你这一日夜间显什鬼门鬼道。”说罢,
不俟二人答言,离座接连两纵便到庙前,再纵身一跃,越墙而去。
  小孩嚼着满嘴东西,未暇回答,笑问老头道:“老人家你看我逗得他有趣么?”老
头道:“你休得意,他因今日连次吃瘪,一半吃你盗扇的亏,不然侯绍就不死他手,也
必重伤无疑。把你二人恨入骨髓。他手太黑,你难于近身,这把破扇子,看你如何盗法?
你一个小孩子,和他这样成名人物相敌,败了都有面子,何况你在事前已占上风,他吹
大气,再妙不过,你怎还想说满话呢?”小孩道:“我听去世老恩师常说,事在人为,
天底下什么艰难,都有法想。我守定他这句话不是一天了。任他手黑,我定将他扇子盗
到手内。此时虽没打好主意,不是还有一对时吗?”老头道:“放屁!你盗不来,我这
徒弟怎么收法?这般大意,如何成功?还有黄昏时他和我说,日里和小铁猴打得正紧,
忽听有人在旁边树上答话,仅见人影一晃,随即停打追去。追出老远,只见着一一张纸
条,说师侄又将扇子要去,须得玩够才还,叫他今晚单人前往原斗处取扇,并无具名。
不但那人没有追上,侯绍本在他后面尾追,不知何时他往,也没了影。那是大人口音,
再说脚程如此快法,决不是你。打时林中还有一骑马人,也未寻到。适才他往林中赴约,
我因遇一旧友,没有同往,去到这时才回。扇虽在手,神气沮丧,我正忙吃,没有问他,
你就来了。其实我不是虎头蛇尾,中途变心,一则他近年交了许多下作江湖,改了人性;
二则来时,他没约我帮他夺人东西,只请我助他开石取宝,铸成之后,各分一半。我还
说虞家世族文弱,如若恃强夺取,我决不干,他又说对方文人,留此无用,已托人先容,
以别的珍宝相易,并非谋夺,我才来的。谁知他竟瞒头盖尾,话有虚实,侯绍一出来为
难,没得如愿,又遇见别的能手,简直无法下台,和我再三好说,请为相助。本就不甚
愿意,又遇见醉鬼,说起虞家为人和新娶之妾的来历,自然更不肯再管这事了。借你一
淘气,恰好收风。他恨我无妨,你却必须小心。那说话人想是你师叔了,适才我已想过,
照他这等行径,目前只有两人能做得出。但这两人,一个是我旧友,他已多年不再问事,
并且听说人在西北诸省,按说不会在此,不过事情难说,看你身法家数,好些像他传授
呢。还有一人,这些年来屡想和他相见,有人说他也很想见我,只没机缘,老是彼此错
过。你且说说这人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师父是谁?看我猜对没有。”
  小孩道:“我倒有个名姓,这几天有点烦心的事,不想再用,如今把我外号当名字
用,你叫我黑摩勒好了。至于我那师叔,向不许我对人说他名姓,说了他要打我,他本
事又大,我怎么掉花样也掉不过他。弄巧他这时候就许在我身后头站着,我破扇子还没
到手,师父拜得成拜不成也不一定,先挨一顿冤枉打,那我大划不来。你一定要问,且
把你猜的那两人先说我听一听,如猜得对,我便点头,话不打我嘴里出来,他就不高兴,
也不能打我了。”
  老头闻言,四外瞥了一眼,笑道:“你这小玩意倒会捣鬼。你们这一套把戏,此时
我已看透,还想掉枪花么?我看帮助小铁猴,和樊老二作对那人,不是丐仙吕渲,便是
司空晓星,知道我已受人之托,不愿明斗,摸准我的脾气,合谋算计,等我不管闲事,
对付樊老二一个还不容易?弄巧连老醉鬼都是你们一党,那是准备弄翻了脸,出来做小
花脸的。除此二人,别人既无如此本领,也不敢轻易就来惹我。只有一桩奇怪,连我那
么素行不羁、想到就做的人,都不愿欺压良善,这两人都是正人君子,素不与官府绅富
交往,虞家与他们有什瓜葛?这般用尽心机代为出力,难道说因为那是天材地宝并世难
逢。和樊老二一样,见宝起意,连人家妇女的陪啬物事都想据为己有么?尤其醉鬼,终
日昏昏,一塌糊涂,身外之物一件不爱,这件东西分到手里,决无此恒心和长岁月去炼
它,也这般跟着垂涎则甚?”
  小妹早从话里、形貌上辨出老头是谁,先颇骇然,不料变得这快,竟会把黑摩勒收
为门徒,又听出晓星暗中相助,与何异之言吻合,方觉此老不出作梗,再有能人暗助,
事决无妨,忽听脑后有人低语道:“赶快随我一同出去。”大惊回顾,正是何异,同时
又听树前哈哈大笑道:“老馋鬼,吃了我的好酒,还要背后说人,可惜你今番被小孩吃
瘪,全料错了。看你日后还有什么说嘴?”小妹一听语音,便知是醉鬼奚醒,因何异令
她速出,不及细看,随往前面走去。
  老头本觉出树后有人,未及回看,奚醒便管斜刺里纵将过来一嘲笑,恰将何异、小
妹二人踪迹掩过。老头见树后走出两个生人,瞪着一双鹞眼,方要张口。奚醒知他生疑,
仍做不知,接说道:“这位便是酒主人,杜仙山白雁峰的何老兄同他侄女儿。你不是想
到他家去么?他适才与我相遇,听你在此,要请到他家赛一赛酒量,约我一同踏月拜访。
我因有点别的耽搁,叫他慢慢走一步。适才事完赶来,樊老二正和小黑拌嘴。我懒得见
他,藏在一旁,本心想等老何到了再出来,不料你们说来说去说到我的头上,我才出面,
老何也到。”老头望着何异,刚把怪眼一翻,何异已抢前施礼道:“久仰葛兄大名,今
日才得拜识,幸会得很。”老头也转了笑容,还礼道:“何兄不瞒你说,起初我听人说
你那出手双绝的本领,久意想和你斗上一斗,老没机会。后又听说你已入山隐居,也就
罢了。今日遇见醉鬼,才知你还会酿这好的酒,把我瘾头勾起。你若不来,早晚之间非
去偷酒不可,你这一来,我倒不好意思了。”
  奚醒笑道:“老何你听听,我说馋骨头自会寻上门来,你偏要引贼入室,这不是自
招了么?”何异听二人玩笑,也半庄半谐答道:“葛兄素有神偷雅号,酒量食量更是并
世无双。小弟不才,饮食一道粗知料理,家藏陈酒也还不少。葛兄如欲一过酒食之瘾,
便可即日命驾,下榻舍间,作一平原之聚,聊尽区区东道。欲过偷瘾,也请早赐光降,
小弟定当厚固墙字,率领家众日夕小心戒备,好让兄台施展神偷妙术,伸得一开眼界。
不过心仪已久,不论以偷来或以客来,均盼从速好了。”
  老头哈哈笑道:“久闻何兄快人快语,果然话不虚传。只是酒还没吃你一杯,先说
平原十日之聚,未免小气一点。”奚醒道:“听他呢!他说恨不能和你赌饮十年酒,每
日不醉无休,怎说十日?这是他近十年来染了假斯文习气,动不动抛文引典,酸上两句,
却吃你笑话了。”何异方要答话,一眼瞥见小妹站在身侧,老头正打量她,忙道,“我
只顾说话,还忘了给你引见。这便是七指追魂、神偷葛鹰葛老前辈,快些上前拜见。”
小妹听那老头果是适才猜想那位名驰西南的七指神偷,连忙躬身施礼,喊了一声“葛老
前辈”。何异指着小妹道,“此女姓江,乃我故人之女,本领资质俱非庸流,尤其是她
幼遭孤露,龆龄奉母,隐居江乡。母又衰年多病,只她孤身弱女,每日冲冒风涛,以奉
甘旨,从无缺欠,孝行至性实为少见。适听我说老兄来此,久仰老前辈当世义侠,要想
拜识,故此带来。她还做得一手好菜,此次驾临,定要精制几样奉敬呢。”
  内行人眼里一看便透,葛鹰本看出小妹二目精光湛然,英芒内蕴,气质凝炼,有异
寻常,分明上乘内外武功均有根底。可是听何异这番说词,从小奉侍病母,不曾离开,
哪有余闲寻求明师传授?再一细加观察,此女功候竟比黑摩勒还要深纯,小小年纪能到
此境,定是家传无疑。只是近数十年江湖有名之士,纵不尽识,也都知底,从没听说有
这么一个姓江的,好生惊奇,便问:“此女之父叫什名字?”奚醒故意抢答道:“交浅
不能言深。老何你先不许说,由他猜去。小妹不是还要做莱请他么?等到你家,是做客
人是做贼,身份定了再说不迟。”
  小妹一想:“何、奚二人明知自己住在虞家,事前不曾商量,却代自己出口请客。
这七指神偷,以前母亲曾说过,他与亡父还有一点小过节。父事母所深知,独这一件,
生前不知什事岔过,没说结果如何。仅知他右手大拇指上多出两个枝指,武功绝伦,除
亡父外,极少与之比肩。更精点穴和用那怪手练成的掌法,能十步抓空,并打伤人的要
害。生性好酒好吃,滑稽玩世,喜欢偷富济贫,常和朋友以偷盗打赌为戏,本领高强,
脾气古怪。每以喜怒为好恶,随心任性,不拘小节。手底更是又黑又准,最重先人之见,
心以为是,决不更改。稍一勉强含混,被他识破,翻脸便不认人;又生就一对灵耳,哪
怕睡梦之间,稍有动静便被听出。仇敌越来越多,谁也不愿多和他亲近。母亲因他厉害,
还详说了他的形貌神情,命将来外间遇上时格外留意。何异与亡父深交,有什过节料必
知道,这等说法定有用意。”醉鬼又说第二次,恐是点醒自己,不能再不答腔,随接口
道:“小女子幼侍家母,学了几样粗肴野蔬,不过聊表敬意,哪有何老世叔家庖精美?
但不知老前辈何时命驾?也好当晚赶回禀明家母,赶往何老世叔府上准备制办,以免过
于草率,更重不恭之罪。”
  何异所说原有深意,奚醒倒是听出话里有因,才随声附和。何异见小妹慧心领悟,
心中暗喜。葛鹰笑道:“我常说好资质女子难得,何况已有一半成就的小孩,不想一夜
之间竟会遇见两个。我知宴无好宴,吃人嘴软。这黑头小鬼受人指使,把我耍了个不亦
乐乎,未了却拜我为师。如非三年前受那死狗暗算,将我双耳震坏,也没这糟。现在樊
老二那把破扇子尚未盗来,如盗不成,我算是白吃了亏,连徒弟都收不成。这个小姑娘
心里灵便,都由眼睛隐隐现出,保不定你们又是打我什么主意。可是我生平偏爱像他两
个这样的小孩,见时我已心许,且不管这里头有什故事,我一准等这小鬼事完,不问盗
成与否,定去白雁峰何家,先做些日子酒客,走前再大偷一回,过过我的偷瘾如何?”
  黑摩勒原装不识何异,人来仍吃他的,并未理睬,听到未句,忽然喜跳道:“这酒
是何家制的,我听你说过,好吃极了!不论如何师父总要带我同去,你做客,我帮着吃;
做贼,我也帮偷,你看如何?”葛鹰笑道:“呸,不要脸!这里就喊师父,你扇子到手
了么?”黑摩勒胸中已有成竹,料定可以盗来,笑道:“这有何难,你不用忙,酒已下
肚,再等我吃完这半只酱鸭,肚皮吃饱,走还庙去,手到拿来。但是一件,我有我的手
法,这次偷人东西,你们都在庙外头等,不许进去。一则省得这厮说你想收徒弟,暗中
帮我;二则免得被这两个老头子学了乖去,还让那厮说我人多。”
  奚醒哈哈笑道:“老鬼,你收那小鬼油腔滑调,和你一样调皮,真像是一个炉里铸
出来的,没二样货,这倒不错。几时我也收个小醉鬼,接接我的衣钵。”葛鹰没有答理,
瞪着一双怪眼朝黑摩勒看了又看,正色说道:“说归说,做归做。当着外人,你活莫说
太满。你如盗他不来,虽说年纪小不要紧,到底不好落场呢。”黑摩勒道:“师父只管
放心。你在这里至多等到天亮,我如不把这厮破扇子盗来,你说你不收我做徒弟,我从
此也不再见人了。不过扇子到手,他要追出来不认账,我却不愿和他这样不要面皮人相
打呢。”葛鹰道:“那是自然,只扇子一沾你手便算他输,底下都有我呢。他定在庙里
练内功,未必想到你敢当时一人下手,立竿见影,看是繁难,或者还有机会,试一试去
也好。反正要到明天夜里盗不成你算输,去试试看也好。”
  黑摩勒随把手中鸭骨往草地里一扔道:“如若我不出来,不到天亮,谁也不要走去,
把我戏法弄破,盗不来破扇子,却莫怪我。”葛鹰笑道:“樊老二真要把你弄死,我也
饶松不了他,依你就是。”黑摩勒道:“我如被害,只能怨我没有本事。你说这话,岂
不又叫他说你偏心?”奚醒道:“小鬼头,此时由你说嘴,到了天亮要不成功,我们都
等在此地,看你有什面孔出来见人?”黑摩勒道:“那也不要紧。我师还没正经拜,可
是他拿话绕人的本事我已学会,盗不出来自有一番交代。反正有你酒吃,你等着吧。”
说完,仍把面具戴上,纵身越墙而入。
  奚醒笑对葛鹰道:“这小鬼头顽皮透顶,你将来不好好管教,留心给你现世呢。”
葛鹰把眼一瞪道:“没这种事!因为举动说话像我,才喜欢他呢。实告诉你,今天在酒
馆才一见面,我就把他看中了意,便今晚盗不成功,我也收他做徒弟,不过不许再管这
闲事罢了。”奚醒道:“你向来做事心口如一,小鬼头有什好处?你这样看重,连为他
瞒心昧己都愿意呢?”葛鹰道:“你哪知道,樊老二这次的约我帮忙,本就是当时利用,
没安好心。此宝目前只有我和寒山老尼能开取锤炼。因寒山老尼精干剑术,难请,人又
正派,连我都不肯强夺好人东西,何况是她?又不相识,无法请教。此外还有一人也能
勉强开炼,与樊老二倒是相好。这厮偏出了名的心黑,遇上便宜六亲不认。实在无法才
找的我。起初怕我不来,一意苦缠,说得满好,等我答应,渐渐露出私心,意欲炼成之
后,借着我曾说过‘我非此宝主人,得后无此恒心功力去长日习练,如作防身,又用它
不着,分得来也是留待有缘’这一番话,变方设计和我掉枪花,我已不大高兴。后来他
往金华刘家捣鬼,我料他对我所说不实不尽,暗中跟去。一查考,才知那刘家父子为富
不仁,俱是衣冠禽兽,勾通狗盗金鹏、白凤娃夫妻,想拿至亲虞某送礼,不想被隐居富
春江边、化名苏半瓢的独叟吴尚看破,他和虞某新交至好,暗将狗盗图记摘去。狗子金
庭玉本和他有仇,怂恿侯绍埋伏中途,老吴受了辣手暗算,不久身死。侯绍吃了目力不
济的亏,误杀好友,悔恨已极,逼着狗盗夫妻从优埋葬。”
  “老吴隐居,原为抚一幼女,那情节也和侯绍伤他大同小异,误伤好友全家,意欲
以此减孽补过,不想仍遭同样报应。他素称神算,不知怎的竟未算出狗盗夫妻为恐天门
三老得信不肯甘休,来为老吴复仇,害怕都来不及,怎还敢来寻他义女的晦气?只恨事
由刘家狗子而起,喊去责骂了一顿。都是你这酒鬼醉后胡说,被樊老二听去,知道此女
已奉老吴遗命嫁给虞某,妆奁中藏有此宝。先把我约定,再去恐吓狗子,逼他写信,向
虞某诈索强取。我素不肯欺压良善,何况又是故人给养女之物,当时便改了主意。只是
心中奇怪,此宝另有主人,与我还是旧交,后来为人所害夺去。我因双方都是朋友,死
者全家丧尽,没有后人,无从暗助为力,心虽不忿,未便出头。为防他请我开石取宝,
特命人寻我几次,俱都未去。闻他得宝以后,无处寻找良工,我又坚决不去,迟延至今,
已有多年不曾听人提说,怎么无缘无故到了老吴手里?想借便看看真假,故意叫樊老二
先来,另约地点相见。不料侯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早探明他的行径,埋伏在彼,给
樊老二吃了一点苦头,当时丢丑。我原意由樊老二自去胡闹,我自往街上买醉,等他将
宝取来,看出是假,奚落他一场;如若是真,再绕着弯,原封送回。才端起酒杯,便与
小鬼相遇。”
  葛鹰滔滔不绝,正往下说得起劲。忽听一声“师父”,黑摩勒已在庙墙头上现身,
晃眼纵落,笑嘻嘻跑来,手里拿的正是那把铁扇子,连去带来,共总不过吃顿饭的工夫。
这一来,休说小妹看了惊异,连葛鹰也都万想不到会盗得如此神速,鹞眼圆瞪,未及发
话,醉鬼奚醒已先笑道:“老头,你终算有眼力,先收他做了徒弟,顶多叫人说是青出
于蓝,不致再有别的笑话。要不的话,你那神偷的好招牌今夜就算倒了。”葛鹰道:
“放屁!除开樊老二甘心送上,这里头必还有别的隐情。凭小鬼一人,看他那么机警聪
明,不是没望,决没这么容易。你当樊老二是好吃的么?”黑摩勒暗忖:“这老头果然
厉害,师叔再三劝我拜他为师,倒是不算冤枉。这事必须如此答法,才没褒贬。”便笑
答道:“师父不必追问,刚才我不说么,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做贼不是什么
体面事,纸老虎戳穿,一钱不值。不管我是怎么偷来的,反正我从樊老二腰间亲手解下
就算成功,不信你找樊老二间去。定要追问详情,法不传六耳,没人时再说好了。”葛
鹰一听黑摩勒竟由樊老二身畔亲手解下,知无虚假,又是喜欢,又是惊奇。何、奚二人
原知司空晓星暗中相助,先未觉异,及听这种说法,也是暗中惊赞不已。
  葛鹰刚夸了一句:“好徒弟,你真行!”忽见庙墙上又是人影一晃,随听怒喝:
“畜生小贼,快纳命来!”声随人到,箭一般直向黑摩勒立处扑来,隔老远便将双手伸
出,带起虎虎风声,眼看抓到。小妹见来人正是樊秋,两下相隔十来丈,一纵即至,纵
时用“飞鹰攫兔”的身法,身子往下一矮,足蹬庙墙,头前脚后,双手微拳,临快到达,
倏地掌心向外,左右平分,由外转内画一圆圈,收向前胸,将力运足,再化成“神龙探
爪”之势,向前发出。这等极恶毒的掌法,非内外功到了上乘地步不能施为,看神气,
真力已用了足够九成,常人挨着一点固然筋断骨折,万无生理,便被那掌风击中,轻则
身受重伤成为残废,重则也必震伤内腑,也难幸免。不是深仇宿恨,急怒攻心,怎会下
此毒手?樊秋一面情急拼命,黑摩勒竟似没怎在意。暗道“不好”,刚想施展暗器,何
异在旁已有觉察,忙使眼色止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妹同仇敌忾、心念微动这瞬息之间,猛听葛鹰厉声喝道:
“樊老二!真正不要面孔么?”同时又是一个声随人起。这次却是改进为退,葛鹰双手
迎头往外一推。樊秋扑近黑摩勒头上尚有数尺高远,脚还没有沾地,竟在半悬中倒震出
去三丈来远,落于就地,怒气冲冲指着老少二人喝骂道:“这事我不认输!扇子还我,
叫这小贼畜生二次再偷,输了,我从此不在人前出面。如若不然,任你老馋鬼怎么护犊,
我也取他狗命!”葛鹰本觉黑摩勒盗得太易必有原因,笑道:“天底下也有你这样厚脸
皮的人,且把你那篇歪理说出来我听一听,当着众人,只讲得通也行。难得你这个年纪,
多少也有过一点名头,输了赖账,还用辣手伤人,真正混账透顶!”
  樊秋怒道:“老馋鬼,少要口里不干不净!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本来不值和你
多说,你问小鬼,他可恶不?”黑摩勒笑嘻嘻道:“你还好意思说哩!我和你有什客气
头,反正破扇于是我亲自由你腰带上解下来,并没假手他人,你也亲眼看见。再想抵赖,
一则情理上讲不过去,二则我也没有这多工夫和无赖纠缠。亏你先前还说,让我找帮手,
只盗去就算数,怎又厚脸抵赖起来?实告诉你,今晚认输一走,是你便宜,我那帮手本
领比我胜强十倍,如要和他较量,你再饶上十个,也是白送!破扇于是你一生招牌,先
说的话算数,你就认输拿走;此时不拿,我要它无用,明早就当路拾交官了。”
  樊秋怒火头上,一出来便把话说错,答不出个理来,自己纵横江湖数十年,何曾受
过这等奚落?闻言不禁羞恼成怒,暴喝一声,又要扑上。葛鹰早听出樊秋虽吃了冤枉亏,
扇子确是黑摩勒亲手盗下,见他话答不出,又想伤人,如何能容?立即乘机变脸,把双
鹞眼一瞪,厉声喝道:“樊老二,且莫妄动!先前我原说,他盗来扇子,我才收他为徒。
彼时只做中人,两下均无偏袒。他进庙以前,说是一进去便手到拿来,我还不信。谁知
果然如此容易。他便假手于人,你也不能不算,何况亲手自取。他既成功,便是我的徒
弟,打算欺他,从此休想!你如不服,来来来!你有什么本领,只管和我施展好了。”
  樊秋气得把牙一挫道:“小鬼畜生欺人大甚!我不杀他,情理难容!你这老贼,虽
狗往里咬,但此次是我约来,如若和你动手,显我量小。我错把疯狗当人用,只好自认
眼瞎。老贼不必逞能,暂时我先让你一步,明早离开此地,再如相遇便是仇敌,我自会
寻你这老贼小贼一齐算账。我失陪了!”说罢,怒气冲冲转身就走。黑摩勒知他敌不过
葛鹰自找台阶,高喊道:“樊老英雄慢走一步!你这把仗它成名的铁扇子还没带去呢!
放在这里没人照管,被别人拾去,我们不赔啊!”樊秋只做不听见,头也未回,竟自走
去。
  葛鹰道:“他已气得够受的了。你这小娃家怎如此尖酸刻薄,一丝不让?”黑摩勒
道:“我一点也不刻薄,不然,方才就要他命了。凭他那点本领就想欺人,还差得远呢。
谁还怕他不成?”葛鹰道:“樊老二比我虽差一筹,目前也没几个能占他的上风。据你
说,好似当面亲手解下,难道他是死人么?”黑摩勒道:“没对你老人家说,法不传六
耳么?拜师之后,没人时自会对你老人家实说,忙什么?”葛鹰笑骂了一句:“淘气小
鬼!”更不再往下追问。
  何异知他受了司空晓星叮嘱,不便明言,看了小妹一眼,对着葛鹰笑道:“樊秋今
晚不但吃亏受气,因他急怒太过,连言谈举止都失身份。我们不知盗得这快,也没避开。
明早回味,必然省悟。此人紊来好强任性,对贤师徒虽恨切了骨,虞家倒不致再有扰害
了。”小妹明知何异借话点醒自己放心,也将头微点。何异又接说道:“今晚好月色,
难得老兄新收弟子,令高足又如此争气。破庙荒凉,何妨即时移寓舍问,先谋一长夜之
饮。明晚再由小弟设筵与贤师徒作贺,就便行那拜师之礼。后日再开几坛陈酒,同尝我
江侄女的佳肴如何?”奚醒首先拍手称妙。黑摩勒也抢说道:“师父,我替你取那破包
袱去。那半瓶假酒和破鞋不要了吧?”葛鹰笑骂:“混账东西!”黑摩勒笑嘻嘻越墙而
入。何异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头天认师父,便当人掀你头皮,这小玩意忒刁钻,
你这师父不好当呢。”葛鹰道,“不劳费心,我正要他这样,才开心呢!”黑摩勒去有
盏茶时光,方把包袱取回,说是适才吃多,拉了泡屎。何异算计晓星必然还在庙内,便
对小妹道:“我四人走了,你见令堂代我请安,后天到我家宴请葛老前辈再见吧。”小
妹连忙应了,当下五人分作两路,一同起身。
  行时,何异故让葛鹰居前,手指古庙,朝小妹打了一个手势。小妹会意,遥望四人
去远,重又返回。因为图近,由横里路上,相隔庙前约有四五丈长,便听两人问答之声。
闪身树后一看,庙前老松下忽然多了两人,一个中年,一个长身老者,银髯飘萧,貌相
奇古,宛如图画中人一般,看神气好似新由庙中走出。紧跟着庙墙内又纵出一个小孩,
也和黑摩勒一样打扮,如非头上面具搭向脑后露出本来面目,几疑黑摩勒重又回转,心
方奇怪。小孩忽向二人低声说了两句,老者说:“唤她来吧。”语声才住,小孩倏地反
身一跃,便到了自己身前,几乎吓了一跳,因自己正秘行藏,虽知三人决非敌党,但不
欲多见生人,以为小孩有事他往,忙往树右一闪,待要闪开。谁知小孩一落地便站住不
动,朝树后唤道:“姊姊快出来,我是兰珍姊姊多年不见、乳名丑儿的兄弟,不是外人。
我师父萧隐君和司空师叔喊你过去说话呢。”小妹一听小孩是兰珍之弟,那中年人竟是
司空晓星,尤其萧隐君,久闻大名从未得见,居然在此相逢,还给自己出力,怎不喜出
望外?忙即走出,笑问道:“你就是兰姊之弟么?她想你不是一天了。”小孩把怪眼一
翻道:“那个自然。不是为她,我还在黄山不来呢。只她被仇人嫁给人家做小老婆,太
没有出息了!要跟我学,今生不讨老婆,她也不出嫁,寻一好女师父,学本事多好!师
父喊你,快走吧。”
  小妹见他长得一张又凹又扁的脸,短鼻如山,却往横长,又宽又厚,阔口嘻唇,偏
长着上下两排白细整齐的牙齿,圆额坟起,浓眉高凸,几乎簇成“一”字,眉下紧接着
一双暴眼,偏是白多黑少,碧睛如豆,说起话来滴溜溜乱转,身材尤为矮小,端的又丑
又怪。再听说话,也是怪声怪气,杂乱无章,心中好笑,见他已然催走先行,随走随答
道:“令姊此事,也有苦衷,况且虞家仍是按礼娶妻,未以侧室相待呢。”小孩又翻眼
睛,回脸答道:“人家已有老婆,还说不是做小!你告诉她,要想见我,自来这里,我
不能上门去认这家做亲戚。”
  小妹因将走到二老面前,不愿再多争辩,含糊应了,先开口叫了声“司空世叔”,
正要下拜行礼,晓星抢拦道:“侄女莫忙!这位老人家,便是三十年前名满天下,人称
乾坤八掌地行仙,后来隐居黄山天都、始信两峰的陶元曜。陶老世伯与令尊生平莫逆之
交,这次特为你事而来,快先上前拜见。”小妹闻言大喜,忙向二人相次行礼拜见,起
立躬身问道:“侄女常听人说,黄山天都峰隐有一位姓萧的老前辈,始信峰顶也结有茅
棚,陶世伯可与这位老前辈同在一起么?”
  司空晓星道:“岂但一起,那便是他的化身呢!你陶世伯自从得了一部玄门炼魔秘
籍,便即改姓为萧,隐名避世,移居黄山,连令尊和我那样好友,先都不知他的踪迹。
不料世缘未了,情出不已,入山不几年又管了几次闲事,旧名虽隐,新名又复大著。因
他有姓无名,江湖上都称他做萧隐君,其实是二实一。本心迁地为良,偏又难舍黄山松
云之胜,迁延至今,惹下好些牵缠。他隐退时你还未生,定不深悉,归问令堂,自知底
细。当年令尊遇害,如我二人有一在侧,也不致闹得那么糟法。后来我们得信,已然无
及。”
  “这多年来,并非忘却死友,视若路人。一则令堂应变,智计过人,更有志节,立
志抚孤,使亲女手刃父仇,宁可十年薪胆,受尽苦辛,不向外人求助,不特仇敌为她所
愚,连我二人和天门三老都把传言信以为真。心想令尊身后无人,对方与我诸人也有一
点交谊,又非庸手,独往既难制其死命,约同下手,一则以众凌寡不是我辈所为,他如
认低服罪,更难遽下毒手。你陶世伯心肠最热,为此筹思多年,恰巧他去年路遇天门三
老中的马野尘,发现他昔年所收的一个徒弟,并非俞家丑子,实是令尊骨血,此事只可
问你义姊兰珍:丑儿亲母是否名叫添香,难产将亡由马野尘用延命丹保全,生子以后便
闭居高楼不再见人,后来自尽的?便得知端倪了。
  “虞家有一表弟名叫周鼎,也是你陶世伯的门下。我本不知你事,因化名苏半瓢的
吴独叟为侯绍误杀,暗护遗孤,日前无心相遇,我疑他要往虞家闹鬼,暗中监察了几天,
觉他行径难测,又遇醉鬼奚醒,追问出一点真情,正遇樊秋投函诈宝,晴助了侯绍一臂。
随往何家,恰值你陶世叔在彼,才得全知,侄女便去。我知那老偷儿生平从不输气,甚
是难缠,又有别的瓜葛,不愿和他明斗。主意还没打好,我师侄黑摩勒竟和他路上相遇,
见他在酒店里开人玩笑,看出是个有本领的能手,心中不服,乘机将他银袋盗来,见我
一说。我知他闯祸,本意叫他送还,继一想,这样老偷儿仍未必甘休,莫如索性叫他跌
翻在小孩手里。此人有一古怪脾气,当时不能找回面子,哪怕别处遇上,你死我活,所
行的事立即作罢。对手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如被吃瘪,真是哭笑不得,明日必走无
疑。他一走,剩下樊秋就好办了。可是老偷儿一双鬼手厉害非常,人丢大大,稍一疏忽,
命便难保。于是想到他那功夫正对黑摩勒的路数,事后如乘他无法下台、面子难堪之际,
拜他为师,十九应允。于是教了黑摩勒一番话,命其夜来前往。他先说世上除他师父和
我而外,决不再向别人低头。后经劝说,已然应允。安心想学人家本领了,依然把人家
戏耍了个不亦乐乎。我没想到他如此逞强任性,会当时就走。等我按时赶到,他已露面,
和樊秋打赌盗扇了,我看出老偷儿爱他已极,拜师之说已有成议,才放了心。”
  “这小孩真正胆大包天,淘气透顶,未从拜师,几乎把师父送到粪坑里去。那樊秋
那样强敌,竟敢公然和人定约,盗取贴身之物。总算运气大好,一方是化敌为师,从此
学得不少秘传;一方又遇见陶兄师徒到来,暗中相助,处处都占了上风。可是樊秋决不
甘心吃亏,此仇非报不可,第一是寻小铁猴,第二是老偷儿师徒。更有你那藏珍是他多
年梦想之物,宁肯丢人舍脸,自坏品行,受人唾骂,也必要弄到手里才算。照他今日那
样气急败坏不要脸的行径,说不定假作负气他去,等事稍冷,使人料他仇未报前不会再
来,突然乘机篡夺。此番不是明抢就是暗盗,宝物虽重,却难不倒他。固然令堂与侄女
俱非庸流,未必不是对手,但也除不了他。失宝自是不好,动上手再被逃走,传说出去,
踪迹定被仇人知晓,也是不妥。”
  “樊秋至今不知萧隐君就是当年的陶元曜,以为目前只有两人能够开铸,此事正好
借重小铁猴,用鱼目混珠之计,由我做一假字帖,代兰珍编造些先人得宝根由,寻块假
石贴在上面,令小铁猴盗去,寻一深山古洞藏好。故意显些踪迹在他眼里,再把虞家失
窃之事传出,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好在他二人深仇早结,不这么做,也是一样,无什
相干。你那对头近来声势浩大,手有名剑,加以同党能手甚多,要报父仇,非将石中金
精取出炼成宝剑,难望成功。放在虞家,除启外人觊觎,日夕操心,别无用处。最好拜
托你陶老世叔带往黄山开出,用水火磨炼,铸成利器,再交还你,方是善策。适才我已
和他说过,相约同来,想等事完,再对你兄弟丑儿把他出身来历说明,令往寻你来此相
见,不想你竟在此。那老偷儿手辣心狠,何等厉害!你只顾树后窥探出神,立得那近,
只被稍一留神,听出鼻息,你再疏忽,定遭毒手。尚幸你何世叔赶来,看出是你,将计
就计引出相见,令你请客,还有用意,到时务必前去才好。”
  小妹听那老者竟是当年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曾听母亲说过,他与晓星俱是亡父
至交,父亲在日,曾有“金精至宝如能铸成刀剑,便是干将莫邪一类的利器,可惜陶元
曜隐名避世不知去向,无法开取”之言,难得这般相合。尤其自己平日打算父仇报后,
奉母百年便即出家,只为本门无后,想起愁急。父亲会有弃儿寄在兰珍本身之父家中,
更是万想不到的事。此事平日虽听母亲说过,但知父亲死前年寿已高,生具异禀,精力
过人,大奎修龄,竟如壮夫,生母乃是三次续弦。父亲老年忽然思子,因三娶尚无子嗣,
膝前只己一女,屡欲纳妾,俱为母亲所阻,又有一点惧内,不愿为此相争。又得番僧延
嗣之药,于是暗中置了几处外家,不久便为仇人所害。生前惟恐母知,就有儿子寄养友
家也不肯说。死时事起仓猝,母女二人俱不在侧,自更无从知晓。陶世叔既由天门三老
口中查出真情,自不会假,这一来,把昼夜在怀的两桩心事同时如愿相偿,怎不喜出望
外?等晓星把话说完,立即拜谢应诺。
  陶元曜随唤丑儿过来,丑儿正在一旁发怔,闻言应声走近,说道:“师父,你不是
说我爹是被吴尚老贼害死的么?怎么又是江家儿子呢?”陶元曜笑道:“我还是新近才
知底细,本想把他两姊妹唤来,对面明说,恰好你姊来此,事已商定,我就无须再见兰
珍了。你生身之父也为仇人所杀,但非吴尚,另有一人,因你性情太暴,学养尚差,此
时不能明说。你母姊现因避祸隐藏,指江为姓,你也相从姓江好了。想我初收你时,年
才四岁,正在顽皮,我爱你资质,带往黄山,问你名字,说叫丑儿,常居山中,并未取
名,由我喊到如今。再不几年,你便出山,与你姊同报父仇。还有你那嫡母衰年多病,
此后不断探看母姊,往来黄山、永康两地,难免不见外人,仍用乳名听之不雅,现在赐
你一个单名,叫作江明。此中曾有一点用意,先不说它。至于你那以前出身,可同你姊
到虞家去问兰珍,如她彼时年幼,不能深悉,天门三老家中尚有她家一个旧仆,异日前
往一问,自知就里。”江明喜道:“我说凭我丑儿的姊妹,怎会受仇人抚养,认仇为父,
还嫁人做小呢。这一来。那吴尚与我无干,也不去翻他死人骨头了。但我亲爹的仇人是
谁,师父怎不说呢?”
  陶元曜正色说道:“这个不比吴尚,还能看我情面,人也还好,你去寻他,遇上就
没了命。你本领尚差,怎能去得?如未到说时,不但不对你说,以后还不许你向你母姊
盘问。我不知你真实底细时,曾再三对你说,吴某事出误会,一时失手,并非故意,为
此无心过失,弃家抚孤,力图补过,以对死友,用心尚是君子。况且你父原有致死之道,
临危还有遗嘱,不许家人戚友报仇,此纸尚在吴某手里。此仇难报,你当面应允,如今
人已死去,适才自吐心事,竟还要翻他的尸骨,固然真相已明,不会再有此举,论起居
心,终是违我教训。还有吴某生平精于占算,虽然自身的事依旧脱不出一个数字,可是
他那星卜之术的确其验如神。他因算出兰珍命赋小星,又思接延女家嗣续,费了许多机
谋才作成这门亲事,临了,自己竟以身殉,临死仍心心念念为故人之女打算,要给侯绍
以托孤之任,对于自己,死生恩怨全不置念,用心可谓良苦。你那义姊兰珍受他多年抚
养,爱逾亲生,到此地步,自然惟命是从,还有什话可说?况且虞某又极感恩知德,并
未以侧室之礼相待,有似英皇,无分正嫡。是你的亲姊,又有什不体面处?你却一口一
个小老婆,不屑与之相见。殊不知你虽非她父所生,汝母从小就受她家恩养,后来闻你
父死殉节,又以优礼厚葬。你自出生便在她家寄养,也有几年父子情分。平日随我山中
读书,为年不少,怎气质仍如童稚,言行一点不假思索?此后再如任意胡行,一定逐出
门墙,不要你了!”
  江明急道:“师父不要生气,徒儿下次改过,不敢这样了。”陶元曜道:“念你初
犯,不来怪你。小妹年纪不过比你长两三月,你二人同具至性异禀,得天独厚。只管你
文武两门都能将就,但你久处山中,习于粗野,既没她心细,也不似她从小流离,艰苦
备尝,懂事得多。论名份,她又是你长姊。以后除我以外,务要遵从母、姊教诲,天已
将明,侯绍少时到此,我二人对他还有话说。可随你姊同往虞家见母。你姊越墙先进,
你等明透,自己叩门请见。小妹到家,便把藏珍取出,晚来放在屋外,我自有人往取。
虞家尽可安居,即被仇人知道,你司空叔如不在此,速往黄山送信,我自有处。”
  小妹姊弟一一领命,随即拜辞起身。走到路上,小妹一旦得了这么有本领的兄弟,
又是喜欢,又是亲热,满肚皮话,不知从哪里说起?仰视星月已隐,天色转暗,晚风侵
肌,似有欲雨之状。知道再不一会,田家人起,因弟新来,不愿他一人门外久候,想陪
他说一会话,便和江明抄小路绕到虞家后门竹林隐秘之处,边走边谈,渐渐说到昨晚盗
扇之事。
  原来昨晚黑摩勒,只是一股子勇壮之气,与樊秋打赌时,心中尚无一定主见,口里
说笑,暗中盘算,忽见奚醒、何异、江小妹出现,暗忖:“奚、何二人既到,司空师叔
必来无疑。”回脸一看,果见司空晓星隐身树后,用手朝庙一指,随即飞身入内。这时
葛鹰正在打量何、江二人,毫未觉察。黑摩勒见晓星要他进庙,知道今晚盗扇之事十九
成功,后来奚醒用话一引,乘机起身。那庙外观地方不大,内里却有三层殿房,因是乡
民报赛之所,管庙人因地太僻静,平日又有闹鬼风说,虽不住在庙内,每年也来打扫两
次。后两层并不残破,内偏殿还设有床榻几案。樊秋以前曾经来过,因当地离虞家颇近,
又极隐僻,用作下榻之所,决无人知,便和葛鹰定约,在此落脚,同住偏殿之中。
  黑摩勒适才戏耍葛鹰,已然入内两次,知道地头,本想会见晓星之后再行下手,不
料身才落地,瞥见外大殿拐角上,一条人影闪了一闪,顺便道往里跑去,身法快极,黑
摩勒眼尖,看出那人身材比自己高不了许多,脚程迅速,一点声音俱无,最奇怪是也穿
着一身黑,头戴面具,和自己打扮得一般无二,好生惊奇,连忙拔步追去,一直追进后
殿,并无踪影。晓星也不知在哪里,因右偏殿便是敌人卧处,轻轻蜇过,隔窗眼往里看:
樊秋坐在榻上,长衣已脱,尚未倒卧,铁扇子插在腰间板带上面,两手反掌朝下,分按
两膝,微微颤动,满面怒容,时作狞笑,好似愤恨已极。如旁人看去,不过见寻常闲坐,
黑摩勒受过高明传授,一见便知敌人正在运用内功,将全身真力聚于两掌,准备伤人性
命,照此情形,休说进前无幸,便隔着窗户被他发觉,吃他用百步打空真力打中要害,
也是不死必伤。可是这种功夫最为难练,运气时火候稍一不纯,气与力失了匀称,或是
遇见行家,冷不防照准穴道一点,便能将气闭住,不等解救,无法动转,自己漫说无此
本领,就有此本领,敌人背墙而坐,室只一门一窗,如何近身?知道厉害,屏着气息在
窗外偷看了一会。樊秋似料葛鹰不会令黑摩勒当时就来犯险,只管运用功夫,准备一击
立毙,并未防到来得这快,自信过甚,以为万无败理,始终侧脸向窗,一点也没留意回
看。
  黑摩勒见无法下手,来时又吹了大气,方欲再寻晓星,猛觉头颈被人弹了一下,不
禁大惊。回头一看,身后无人,适才所见黑衣小孩又在往二进便道拐角上出现,闪了一
闪,立即跑去,疾如电掣,一瞥即逝。
  黑摩勒追到二殿,又无踪迹,暗忖:“师叔平日虽喜游戏三昧,对我却极庄严,只
管亲若父子,轻易不假辞色,今晚关系甚大,决不会在这要紧关头来此相戏,再说身材
又矮,许多不像,如是外人,师叔已先进庙,不会不知,怎能容他向我作梗?况且此人
不像大人,脚程比我还快,除却得过本门中真传,从小练起,还生具一绝好资质,哪有
这等本领?我这身打扮,不知哪里学来,莫非荒山古庙真个有鬼不成?”且追且想,不
觉追到头层外墙,又纵向殿顶四下瞭望,除后偏殿敌人居室隐隐有烛光由窗上透出外,
别无迹兆。心中纳闷:“师叔明明令我人庙,怎会不见?”只得纵落,坐在大殿石栏上
打这盗扇主意。寻思了一会,知道敌人恨己切骨,此去如不能手到成功,必为所伤无疑。
有那一日夜工夫,老虎也有打盹时候,守定了他,不会一点时机没有。偏又好胜,对人
吹了大气,时候过久,便盗得成功也欠光鲜,何况无法下手。
  方自寻思发急,忽又瞥见适遇黑衣小孩在殿角便道上出现,将手一招,如飞往后殿
跑去。黑摩勒暗骂:“这厮又来引我,今番不管你是人是鬼,好歹总要叫你尝尝滋味!”
念头一转,纵起便追,心还怕追他不上,转到二殿又复隐去,谁知今番对方反恐他不肯
穷追,竟未中途隐退,一晃小孩转向后殿。黑摩勒因后偏殿住有仇人,回手先取出兵刃
暗器,以防不测。稍停了停,容到追进后殿天井中,眼看前面小孩已立在偏殿门外,二
次回手招了一下,轻悄悄踅身而入。黑摩勒疑是仇敌党羽,先还不敢冒失前进,在便道
转角上立了一会,不听动静,忍不住纵向窗外,试探着往里一看:樊秋已侧脸向外卧倒,
身子看去似乎发僵,满脸俱是恨急,那黑衣小孩站在床前,不时偏头外望,后来觉出黑
摩勒在外窥探,随指窗外和樊秋身旁铁扇,打了一阵手势,意似说:敌人已无能为,要
黑摩勒乘机入内盗扇。比完随即退出,也没见他出门,便即无踪。
  黑摩勒虽看出樊秋似被人点了哑穴僵倒,因事突兀,真假不定,仍疑小孩是樊秋党
羽,恐中诱敌之计,在外踌躇。约有半盏茶时,小孩好似明白黑摩勒的心意,二次又复
进房,走到樊秋面前,竟作了一个恶剧:先似打算解中小衣,想了想,回手抄起黑摩勒
盗换葛鹰的那瓶酒水,微掀面具,含了一满口,轻悄悄放下酒瓶,将身微俯,一鼓腮帮,
喷了樊秋一脸,重又比了回手势,纵将出去。樊秋受人捉弄,不声不动,直似失了知觉
一般。
  经此一来,黑摩勒方始大悟,知道小孩有心助己,不知用什方法将樊秋制倒,特意
将铁扇子留给自己亲手盗取,以符适才打赌定约之言;还恐多疑,又将自己引来,加以
指点。平日以为师父临去遗言说自己生具异质,并世少有,异日再随司空师叔加以深造,
小一辈人里当无敌手,常时想起自负,除师叔外,什么人物也看不上眼里。想不到今晚
遇见一个年岁相仿的小孩,本领会高出己上,拾人唾余,自觉这般到手面上无光,方在
寻思,委决不下,猛听耳际有人悄声说道:“黑师兄还不快点进去?我师父不愿伤他,
还要解救过来呢。老偷儿还等着你,时候久了,如何能行?”黑摩勒闻声回顾,见来人
正是那小孩,身量比自己高不了半头,身法灵巧,矫健已极,来到身后,竟未觉察,好
生惭愧。等他说完,方要比手势,与他一同入内,小孩一纵身,已到了二殿便道拐角上。
  黑摩勒无法,心想他喊我师兄,总算没在外人面前丢脸。知道时机紧迫,稍纵即逝,
也就不再迟疑,径由正门跑进,走到樊秋面前,将扇取下。因知樊秋真气岔入腰穴,五
官四肢全失效用,反正结怨,乐得说他两句便宜话,扇子到手,大声喝道:“姓樊的!
破扇子我是取走了。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我不肯无故伤生,识进退的,天亮各自
走吧!”说完一回头,见黑衣小孩又在身后站定,不住挥手催走。黑摩勒很想与他亲近,
又要拉他。小孩将手一摇,指了指榻上,知是等己走后,解救樊秋。暗忖:“樊秋本领
不弱,将他制倒已是难极,对面解救,他又和我一样打扮,醒来岂肯甘休?这个我倒要
看他如何下手。”随比手势,约小孩外间相见。小孩也比手势,说当日不行,日后自会
等他。黑摩勒随即退出,伏身窗侧偷觑。
  小孩略待了一会,约莫人已出庙,一纵身抓住房顶椽角,将上面碎砖取下一块,随
即纵落,全神注定樊秋,右手指朝他胸胁问微微一点,同时将碎砖抛落,意似防樊秋暴
起动手。紧跟着再一纵身,朝樊秋所卧墙壁上飞去,两手一抓,两腿一蜷,回脸望下,
竟和猿猴一般粘在墙上,继见樊秋只将两脚徐伸,仍是口眼均闭没有暴起,更不怠慢,
手足并用,就墙壁上一撑,便轻轻纵落门外,随即跑出。黑摩勒忙迎上去,小孩见他未
走,附耳低喝道:“还不快走!留神这厮追出拼命呢。”说罢先跑。黑摩勒才想起樊秋
受制时久,现正调气,否则早已追出,忙往外跑。小孩在前,回手一摆,径往二层偏殿
纵去。黑摩勒料他必还有事,不便追蹑,决计先行出庙交代,刚见葛鹰,说不几句,樊
秋便自追出。
  樊秋气量偏狭,眶毗之怨必报,从没受过人的当面奚落,把黑摩勒恨入骨髓。打赌
进庙以后,本心还想暗出窥伺,继一想,老葛素来说话算数,此次约他相助,本就勉强,
又不合藏头露尾,中间还拿话绕他,全都看破。傍晚时,听他口气,已恐中变,果然这
样,只恨他不愿意应当早说,不该临时撤台。这老贼耳目最灵,自己行动未必瞒他得过,
只到明晚,扇子不被盗去,他纵心爱小贼,也是徒然。此时虽护小贼,不能公然相助,
露出形迹。暗出窥伺,吃他看破,保不讲些歪理,有了借口,反而不美,只得中止。心
料黑摩勒受了指点,来必乘机,不会即时下手。就他年幼无知,胆大冒失,葛鹰知道自
己厉害,也必劝阻。独个儿斜卧榻上,暗忖成名半生,今日竟跌倒在一个小孩手里,真
叫人恶气难消。凭自己本领,除非老贼相助前来,扇子在身,决盗不去。可是小贼点点
年纪,竟有这好资质功力,对头已然做定,不乘此时除他,日后再得到人传授,成了劲
敌,不但除他为难,一世都是短处。越想越恨,反正闲着无事,决计施展轻易不用的辣
手,把全身真力劲气调匀为一,运于两掌,等敌人一照面,只在十五六步以内,便用劈
空掌法将他打死,至多再招老贼一个不快。人已他虑,再说也无如此眼力。正在志得心
安,黑摩勒来到窗外窥伺,已被觉察,因恐葛鹰随在身后,隔窗打去,一击不死,对头
是个小孩,又有葛鹰袒护,至多认输,不能再下毒手致他死命,略微踌躇,黑摩勒便被
江明引走。樊秋哪知克星甚多,还当敌人想什方法就快下手,正在聚精会神,静等施展
毒手。
  不料司空晓星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师徒已有安排。黑摩勒追赶江明一离开,陶
元曜便进了偏殿,行家眼里,只一照面便看出樊秋气走腰间,在纽丝穴,正是要紧所在,
气一闭住,人立僵倒,口眼紧闭,不能转动。忙用真力,照准穴道隔空一指。樊秋猛觉
真气一岔,将气闭住,一着急,人便随着歪倒,五官四肢多失效用,只心里明白,干着
急无计可施。直等黑摩勒将扇盗走,江明遵奉师命如法施为将他救转,始终不知中人暗
算,还当是久未练习,将气运左,岔人要穴,全仗屋顶坠下碎砖巧将哑穴击开,才得复
原。想用毒手伤人,反倒作成仇敌,容容易易捡了现成便宜。并且还遭戏侮,不知用什
脏水洒了自己一脸,小贼适在外面饮酒,那水正带酒味,弄巧还许是尿也说不定,如何
不刻骨刊心的痛恨!偏生岔气时久,恐受内伤,不敢骤然暴起,还须闭目宁神,使本身
真气调匀归元方能动作。此中利害,樊秋原早想起,所以醒时并未发动。容到樊秋强捺
忿气,徐徐伸动四肢,将真气归原,活动好了血脉,睁眼一看,扇子已被敌人盗走,跑
没了影。这才发动无名怒火,追出拼命,气急败坏,人已糊涂,只知痛恨仇敌,言行未
暇思索,张口便错。吃葛鹰和黑摩勒师徒二人一个挖苦,一个逞强出头,话既答不上来,
动武又非敌手,急怒攻心中猛一转念,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小贼扇子到手,老贼成了
他的师父,如何肯容自己下手?今夜人已丢到了家,此仇已不止小贼一人,如不我回场
面,一世英名全都丧尽。适才老贼已有逞强反脸之势,再不见机退去,决无幸理。牙齿
一挫,略微交代,径自一怒而去,由此与葛鹰师徒结下深仇不提。
  至于江明为何要学黑摩勒的打扮?原因司空晓星近十余年在古兰陵原籍隐居,除偶
出游山外,日常静坐研习内功,极少与闻外事。近年闻得黄山有一姓萧的隐名异人,在
天都峰顶结茅修道,疑是昔年旧友,前往寻访。一见面,竟是多年未见的乾坤八掌地行
仙陶元曜,并见着申林、江明、周鼎三个新收的徒弟。彼时江明还叫丑儿,生相既怪,
资质又好,晓星甚是器重,渐渐谈起黑摩勒的身世行径,说二人瑜、亮并生,各有长处,
不过黑摩勒比较机智一些。人生缘份,如磁引针,江明一听黑摩勒小小年纪已然出道,
有了声名,十分散羡,磨着师父照黑摩勒的衣着面具做了一身,意欲学样,只是无从施
展身手,常时穿了黑衣在山中跑来跑去,早想和黑摩勒相见,交个朋友。这日陶元曜想
起独叟吴尚误伤至友以后的行径,甚是嗟叹,又闻他带了义女兰珍,化名苏半瓢,隐居
富春江边,知他是天门三老生死之交,江明生具至性,异日下山必报父仇,迟早闹出事
来。死者行为原多不合,吴尚为人正直侠气,且是无心之失,事后补过,如此苦心孤诣,
情有可原。打算带了江明往见天门三老,如能设法解却这场恩怨,固是佳事;万一此子
阳奉阴违,拼受师责,将来仍往寻仇,人子之道理应如此,打过招呼,日后也有许多便
宜。江明志切父仇,已是十年薪胆,梦寐不忘,巴不得有此一行,只管嘴里遵奉师命,
百依百随,心中却有一定主意:哪怕把小命送掉,也非报却此仇不可!及至到了天门岛,
才知吴尚已于日前死去。陶元曜背人向三老提起此来用意,无心中打听出江明竟是生平
至好的遗孤,兰珍乃他义姊,已然嫁与永康绅富,甚是心喜。因要测看江明心志,当时
并未对他明说。在天门岛盘桓了些日,又听人说兰珍有一姓江的义姊,龆龄弱质,奉母
江干,现正寄居兰珍夫家。细问母女二人年岁神情,倏地想起一事,当下别了三老,前
往永康追访,就便使江明姊弟相见,说明前情,巧遇晓星,得知小妹母女来历和那块宝
石,故人有此佳儿佳女,更喜神物未落仇手,便和晓星计议,决计将宝石取往山中,代
为铸造利器,并解樊秋之厄。江明只听说黑摩勒在此,喜出望外,还不知道个中底细,
特意穿上那身同样的行头,老早便要前往。
  晓星虽料黑摩勒初出犊儿不怕虎,难免不闹点花样,却想不到会如此胆大妄为,竟
把这位将要拜门的老师戏耍了个不亦乐乎,如非葛鹰脾气古怪,期爱太过,差点没把小
命一条送掉。以为时候尚早,又加好友相逢有许多话说,晚去了一步,到时正遇见黑摩
勒打赌完毕,樊秋刚刚负气人庙。晓星知道葛鹰耳目甚灵,凭自己和陶元暇的本领,隐
身在旁窥他,虽不致于觉察,江明毕竟功力尚浅,没上坡前,便命绕向庙内等候。嘱咐
行迹务要隐秘,无论遇见什人,不许妄动。如不遵命,以后便永在山中,不许出外走动
了。
  江明进庙时,恰值樊秋纵人,因是生性直率,又不似黑摩勒没有管头,在外日久,
放纵已惯,倒是听话没敢招惹,樊秋的神情动作却被看明,知道这是极厉害的气功,心
想此人有何深仇,如此用功准备?看了一会,不见别的动静,师父师叔老不进庙,黑摩
勒不知在此无有?忍不住偷偷绕出庙侧,遥望前面大树下坐着一老一小,相对说笑食饮,
那小的正和自己同样打扮,好生欢喜,方想偷偷蜇近前去看个明白。陶元曜和晓星的初
意,是想樊、葛二人真非夺取宝物不可,便先礼后兵,出面强阻。及至到后,看出葛鹰
此来井非本意,又和黑摩勒成了师徒,只剩樊秋一人,足好对付,乐得省下这场仇怨。
正想樊秋不是庸手,葛鹰意虽偏袒,并非露出相助口风,黑摩勒口出狂言,看事太易。
一回首,瞥见江明在庙墙边探头,恐被葛鹰觉察,又恐有事,一面摇手示阻,忙即赶去,
行时稍快,葛鹰竟些微觉出有异,未即回顾。无巧不巧,奚、何、小妹三人先后赶到出
现。葛鹰顾此失彼,几面都被岔过,又在酒兴将发之际,略微怀疑,也就罢了。晓星深
知樊秋本领,事前既然说明,不比日里:一个胆大心灵;一个气急,只顾追人,对方又
是小孩,骤出不意,一撞便到了手。凭黑摩勒一人,此扇决盗不来,但他话出如风,无
法收转,再看陶元暇师徒已打手势,一同纵入庙内,便乘葛鹰、何异二人对谈之际,走
出树外,朝黑摩勒打个手势,命他随后赶来,也往庙内纵去。陶、江二人正在庙墙内相
候,见面说起樊秋情形。
  晓星闻言大惊,幸是自己在此,否则黑摩勒扇盗不成,小孩和前辈成名人物打赌还
不十分丢脸,人却非死必伤无疑。为想挫他锐气,使其知道天下能人甚多,便小辈中,
胜过他的也有人在;因知陶元暇不愿江明速成,教时专扎根基,各种拳法器械虽较黑摩
勒稍有逊色,气功轻功却比黑摩勒胜强一筹,加以从小生长黄山,居于险峻之地,攀援
纵跃成了习惯,端的身轻飞鸟,捷于猿猴,商量停妥,便教了江明一种做法:由江明把
黑摩勒引到樊秋窗下看个艰难,如不知进退,再用劈空掌警觉,引向前殿,这里陶元曜
乘空下去制住樊秋,江明重到前面,二次引进,盗给他看,却不真盗,让他学样,捡个
便宜,丢个大人在同样年岁的外人手里;并嘱事成不要即时与他相见,等到明午晓星数
说过后,他自再三请见之时再见。江明心地忠厚,不敢违逆尊长之命,惟恐明日相见扫
了好友面子,使他不好意思,所以百忙中抽空私告黑摩勒,说师父立等救转樊秋覆命,
不能延缓,先安个根,准备明日见时全盘托出,推在师长身上,不是自己有意卖弄,以
免有碍交情。
  谁知惺惺相惜,黑摩勒因此一来不但没有忌恨之心,反倒自愧弗如,两下声应气求,
彼此倾心,由此互相引重,成了生死患难之交。不但交情深厚有胜同胞,连言行动作都
是互相模仿,技艺切磋更无庸说,又都爱滑稽戏弄,捷于神鬼,不可端倪。日后黑衣双
侠之名威震大江南北,不深知底的人真辨不出是二是一,此是后话不提。
  姊弟二人在虞家后园竹林内聚谈了片时。小妹见天色业已大亮,便嘱江明稍候,自
己择一隐僻墙角纵身入内。兰珍因小妹彻夜未归,虽是智勇双全,武艺高强,终不放心,
几次要想追出查探,毕竟江母持重,长于料事,力说:“女儿为人决无差错,况还有晓
星、何异等人在此,他们做事都不先说,此时不归,定是遇见他们有什事故发生,必须
小妹在彼,否则小妹聪明机警,行藏极秘,终日关心老母,稍有不合连面都不会露,早
已见机抽身,怎会落在人手?舜民世家大族,你总算是一个主母,新婚不久,谁不认得?
深更半夜潜踪私行,休说遇见本家戚友无法自圆其说,便遇见本村乡民人等,也滋物议,
这冤枉怎当得起?真要遇见劲敌出什差错,小妹不行,你去也是白饶,仍以听天由命为
是。”兰珍见江母如此说法,只得罢了。
  二人谁也不肯去睡,坐待到了天明。兰珍知小妹素孝,决不在外久延,使老母家中
悬念,却不料小妹忽然得了一个有本领的亲兄弟,此后不特本门嗣继有人,井还得一个
有力的帮手,共报父仇;同时那多年梦想开铸、苦无良工善法的宝石藏珍,也有了告成
之望;再见江明天性笃厚,甚是亲热,一时得意忘形,疼爱兄弟,恐他新来人地生疏,
枯守无聊,以为天已快亮,也不忙在这片时之间,只顾姊弟二人谈话高兴出了神,却不
想出来时久,当早又是阴天,这一耽搁,累得老母和兰珍多着了好些时急。兰珍急得无
法,要和舜民去说,命人飞马与何异送信探询。江母皱着眉头,方说“无须”,小妹倏
地飞身纵入,见室中残烛未灭,老母、兰珍对坐灯侧,愁容遽敛,忽然想起自己疏忽,
累母忧急,一肚皮高兴话立时堵了回去,脱日说了句:“女儿该死!”刚要认错,一转
念,又觉为慰母心,仍以先报喜信为是,忙扑到江母怀中,改口说道:“恭喜阿娘,我
家有了后了!”小妹原是狂喜奔入,及见老母愁急之状,欢喜中添了两分悔恨,恨不能
把满腔中的话全倒出来博母欢心,转闹了个语无伦次。
  江母听她一进门先说自己该死,跟着道喜,说:“我家有后。”自家只此一女别无
亲丁,女儿又是喜容满面,不禁起了惊疑,方一沉吟。小妹见母闻言并无喜容,面色转
板,也不想想自己喜极忘形,口不择言,事情还没说出丝毫头绪,以为乃母仍不愿闻父
亲外室所生之子,这新得的爱弟怎好领来见面?念头一左,只顾愁急,寻思善处之道,
更下再往下开口。还是兰珍听她没头没脑,语多可疑,十分惊异,见母女二人不再开口,
忍不住问道:“妹妹,你那么聪明人,怎说话没点头绪?你去了这一整夜,到底有什么
喜事?室无外人,快点从头明说呀!”
  小妹闻言,猛想起所说话头不对,心里的事,母亲如何知道?不禁好笑道:“我真
该死!昨晚事情直似喜从天降,喜欢得我话都不会说了\阿娘不晓得,我昨晚遇见爹爹
生前在外面生的一个兄弟,还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世叔的得意门徒,年纪只比我小两
个多月,本领却比我还好,岂不是喜事么?”江母不等说完,便惊喜道:“真有这事么?
你父昔年常借访友出外,一去就是三月五月,他那几个好友,我都有数,问起来,一处
未去。存入向我密报,他在外面设有侧室,闹过两次,他始终没说真话。你父虽服梵僧
毒药,不是不能生子,也许有子在外。只是他行得太秘,连地方都不知晓,无从访起,
这些年来,想过便自拉倒,不料果有此事!你既相见,怎不领来见我?”小妹闻言,又
想起天已不早,江明尚在竹林守候,忙答:“明弟随我来了,阿娘且等一等。”随喊:
“兰姊,快去告诉大哥,叫他去至厅房等候。少时有一小孩寻找,领他进来。他没衣服,
我找我那男装去。”随说随取日里所着男装。
  刚往外走,正遇虞妻早起,听兰珍房内丫头去说,江老太大和新太太昨晚一夜未睡,
江小姐未在房内,不知何往,新大太似有发愁神气。虞妻原知小妹昨日之行,尚不算是
有头绪,一听小妹夜出未归,疑心寻贼出事,不禁大惊,恐舜民知道忧急,把丫头数说
了几句,嘱咐不许再对人说。那丫头名唤春云,原是虞妻贴身爱婢,十分聪明向上。兰
珍爱她伶俐,自己家务事又欠明晓,特意要去使用,以备遇事咨询,免有不周之处。春
云竟从上次随往杭州的女仆口中,打探出新太太是女中英侠,本领高强,羡慕已极,几
次背人苦求兰珍教她武艺。兰珍恐招声气,不认自己会武。春云偏是立志坚诚,终不死
心,及至江氏母女到来,知道小妹本领更胜兰珍,益发心动,要想求着大太,把自己拨
去服侍江母,以便伺机求学,又恐两位主母见怪不允,没奈何只得对江氏母女特献殷勤,
尽力服侍,以博欢心,为异日开口地步。所以昨晚兰珍只管假托夜谈,命仆婢们先睡,
她仍悄悄守在房外,以备夜间用茶用点,有什差遣,好显她勤谨,小妹外出未归以及江
母兰珍相对愁急,全被暗中偷看了去。小孩子性情,惟恐小妹走失,少了师父,一天明
忙去上房报信,不料却吃了一鼻子灰。
  虞妻持家有道,起身最早,刚梳洗完毕,正等舜民往书房写完两张例字回来,好去
兰珍房内看望江氏母女,同进早点,闻报立即赶来,见小妹正由房内走出,这才一块石
头落地。方欲询问昨晚是否外出,小妹已先开口,笑喊:“大嫂请房里坐,妹子到花园
取东西,有一点要紧事,办完马上就回来。如今昨晚的事已然转忧为喜,我还有事奉托,
请问兰姊好了。”说罢,不等答言,匆匆走去。虞妻觉小妹虽比兰珍美秀得多,因她平
日老是父仇母病时刻在念,忧多乐少,性情又近刚烈,言笑不苟,不似兰珍笑口常开,
妩媚柔婉,总嫌她过于冷艳,不是福相,这时见她星波明净,玉颊春生,满面喜容自然
流露,宛如初日芙蕖含露临波,容光照人,竟是相识以来初次得见,背影又是那么婀娜
轻健,游龙惊鸿之喻差堪比拟,不禁看得呆了。心想这个好妹妹生得真美,便画儿上也
挑不出这样人来,将来不知谁人有此大福娶了去呢?兰珍听小妹在唤大嫂,忙赶出来,
见虞妻正望着小妹后影出神,笑喊:“姊姊怎不进来,站在门外作什?小妹才回,江伯
母和妹子三人都未睡呢。”
  虞妻一听,春云所说果然是真,又渐引起惊疑,回顾身侧无人,悄问:“昨晚事情
怎样?”兰珍笑道:“小妹梦想不到,会无心中遇见她多年未见有本领的好兄弟,高兴
得了不得。昨晚经过,照她口气神情来看,大约很好。此刻小妹给她兄弟往后园门外去
送衣服,要由前门来见老爷,叫我告诉姊姊,请老爷到前面相候,等下人回报,把她兄
弟领来拜见江伯母,别的细情还没顾得说,忙着就往外跑。姊姊来得正好,请到房里稍
坐,便向老爷去说一声吧。”虞妻笑道:“你倒会偷懒,支使姊姊!我因听说小妹一夜
未回,急得心里乱跳,又不便喊人扶我同来,独个儿跑到这里,苍苔露滑,差点没跌一
跤!老爷现在书房写字,静等江伯母、小妹梳洗好了,派人请他来此问候,同用点心,
你不会去喊他么?你走路,听说比马还快,偏支使我这无用的人!我自陪江伯母闲话,
你自家到书房去对他说吧!”
  兰珍笑道:“好姊姊,娘姨丫头因小妹要出去,我己隔夜招呼:昨晚谈天,今日起
晏早,不喊不许进来。妹子熬了一整夜,直到这时头不梳脸不洗,像什样子,怎好出去
见人?这里到书房要由便道穿出去,一点不远,这事不能叫丫头去说,还是好姊姊辛苦
一趟吧。”虞妻笑道:“你倒会说,自己丈夫,不洗脸碍什?你头又没乱,有什样子不
好见他?书房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书童伺候,老爷爱清净,别的下人不喊又不进去,怕的
什么?我走不动,你快去吧!我这里唤人,与你们打面汤水,同时传话等开点心。等你
说完回来,梳洗完,正好老爷陪了客人进来多好!”兰珍笑道:“我不晓得书房里只一
个小书童,别的男下人不会进去。既是这样,我就去吧。”说罢,含笑自去。
  虞妻随进房内见了江母,寒暄之后,便唤下人进房服侍。春云脚大,早由别路绕回,
在后房听信,闻呼即至,并把别的婢媪唤来,虞妻一一安排。一会小妹赶回,说江明随
身带有衣服,去时已然换好,现在正往前门求见去了。说时,兰珍也自赶回。小妹这才
说起昨晚姊弟相逢经过,兰珍惊讶道:“这话果然有边。彼时我年尚幼小,不知详情,
只知他是父亲过去的兄弟,从血胞里抱来,便交给寄居我家的天姑娘喂养。那天姑娘原
有丈夫,头两年还住我家后园以内,自从带了我兄弟,便改住楼上,终年不下楼门一步,
食用东西,是都用绳篮缒上,带没两年,不知怎的忽然痛哭了几天,便上吊死了。天姑
娘有一次病得要死,由姓马的将他治好,都是有的。我还奇怪,怎有姓‘天’的人?原
来她的名字有个‘添’字。我父亲为人严厉,房子又多,我由一个乳娘、一个小丫头带
着,轻易不许到后园去。下人们都怕我父亲,谁也不敢多口,不久便遭家难,虽然不甚
清楚,就我所知,却与陶世老前辈之言诸多相合,此事料无差错了。更可喜是,那块宝
石,当义父临危之时,再三叮咛:‘此乃天材地宝,旷世奇珍,如能将它铸成宝剑,小
妹要报父仇,易如反掌。我又遭此飞灾,命在旦夕,不能为它物色异人开铸。我死之后,
可随时提醒小妹,务要随时小心,隐秘行藏,否则不但仇人知道必来加害,便被各派中
能手知道,也不肯放过,定出全力,巧取强夺。’我们为此,常时想起愁烦,既恐日久
泄露,宝落人手,又无处寻找良工,即便找到,外人也放心不下,难得遇见陶老前辈这
样朋友至交,又有这大本领,从此免却许多担心,不消两三年工夫,便有神物利器为小
妹报仇之需。我虽有弟,变成无弟,妹子却是无弟变成有弟。我两姊妹情逾骨肉,他弟
即我弟,我弟即他弟,分什么彼此?岂不是梦想不到的喜事么?”正谈说间,春云来报,
说:“老爷同江少爷来了。”兰珍笑道:“我只顾说话,脸还未洗呢。我到后房梳洗完
毕再来。”小妹一把拉住道:“兰姊,怎么出阁不几天,就有许多做作?明弟待不一会
还要走,这又不是外人,在这里梳洗不是一样?”
  说时,舜民已领江明走进。众人见江明生得那般丑怪瘦小,都觉可笑。小妹忙拉他
到江母面前,说道:“这就是阿娘。”话未说完,江明早扑地拜倒。江母行家,看出他
人虽瘦小,筋骨坚实,行动矫健,知是从小受了高明传授,功力不在小妹以下,想起去
世丈夫,不禁悲伤交集,一面伸手相扶,口喊“乖儿”,两眼眶早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
来。小妹知老母想起前事伤心,也自悲苦,忍泪劝慰道:“有这好一个兄弟,以后光大
门庭,继承先人之志,还难过作什么?”
  江母当着一屋的人不便深说,勉强把泪止住,先命小妹代为引见诸人,然后拉着江
明的手温言问道:“你陶老恩师、司空世叔,俱是你父亲生死患难之交。只为你父晚年
被梵僧的妖言所愚,误习邪道,他二人苦劝多日,后以绝交相挟,你父口应心违,不肯
听信,才致分离。自他二人去后,你父越发闹得不像,终于身败名裂,死在仇人之手。
以后多年,不通音信。我因你父在日,交遍天下,当世贤豪英侠,十九都有交情,死时
身边还随有些日夕相聚的朋友,都怕仇敌厉害,仅仅内中有一个姓秦的,嘴上能说,才
保得全尸回转,余人竟是坐观成败,无一出手。死后多年,平日那多好友,除何异世叔
外,竟没听说有一人为他报仇的。我还当他二人看出你父倒行逆施,事体将败,借着强
劝绝交,以便全身远害呢。今早你姊姊回来说起,才知他二人都是各具深心,不肯骤然
下手,原有许多难处。我儿能得这等高人为师,真乃莫大福气。你父武功,幼得异人传
授,独创一家,彼时你姊尚幼,生平不肯收徒,只我得了他一点真传。我因当年骤遭大
变,母女二人颠沛流离,悲愤冤苦,曾于一夜之间将头发急成半白,因此得了心痛之疾。
又在棺中诈死闷卧,受了湿气,百病丛生,时发时愈。幸蒙你虞家兄嫂仗义周济,买来
贵药,得以全活,如今又令寄居此间,视若一“家,百般优礼厚待,处境舒适,用不着
再和从先一样江边打鱼,冲冒风涛,也许还能多活几年。你恩师知我底细,他命你以后
从师省母,往来于黄山、永康两地,必是想我传授你父心法,助你进益。见时可对他说,
盛意我极心感,所说的话无不遵办。只我尚想见他和晓星一面,客居不便延宾,他也未
必肯来这里。可请定一地点,今晚我母女自去寻他好了。”舜民最仰慕这类英侠隐逸之
士,闻言忙插口道:“陶老前辈世外高人,平日要想见他,自是极难,且喜伯母在此,
司空老先生也正下榻家兄后园,地甚清静。如因舍间驾临不便,何妨约他同往家兄那里,
到时随请伯母同往相晤,使小侄乘此机缘拜识一番,领点教益,岂不是好?”
  江母心料陶元暇,不比晓星与尧民是生死患难之交,未必肯来,但不好意思拒绝舜
民盛意,便对江明道:“这样也好,你向师父致意,说虞氏昆仲人极正直风雅,乐善好
义,对他甚是仰望,亟欲一晤。后园幽静,并无外人,晓星住已多日,如能在彼相见最
好。主人情意殷殷,休要辜负。你师在此不会久停,你也急于覆命,吃完早点,可速前
去寻他。等规定了见面地点,看是如何,再作打算。”舜民夫妻三人同声说道:“明弟
新来,与伯母、小妹骨肉相逢,话还没说几句,怎便叫走?”江母道:“小孩此来,哪
能便放他走?自然要多聚些日。不过此时他师父定还有好些话要吩咐,以后往来两地,
相聚日长,还是把正事办完再聚为是。”虞妻道:“那么至少也让江弟多坐一会,吃完
早饭再去吧?”小妹道:“舍弟此后不免常时厚扰,也不在此一时。陶世叔行期甚速,
再说家母和兰姊都没有睡,与其熬着精神相聚,还不如任他先走。等我们吃完早点补上
一觉,明弟也快回来了。”舜民夫妻只得罢了。
  江明虽然心喜骨肉重逢,又得了小妹这样英侠贤孝姊姊,一面仍悬念着与黑摩勒相
见,又因师父昨晚虽有两地往来之言,并未说明可以在此暂住,惟恐带回山去不知何时
方能再来。正在忧疑不定,闻言知道师父叫走,母姊也不放行,甚是高兴,已不得早些
回去见师覆命之后,好去寻找黑摩勒会面,当即垂手应诺。
  舜民又和他谈了一阵黄山风景,兰珍也梳洗完毕,下人端上早点。江明自幼生长黄
山,日以黄精野菜、山果粗粮为食,后随师父下山,吃了些寻常食物已觉美味,几曾见
过这样精美点心?再加熬夜之后腹内空虚,吃得非常踊跃。小妹心疼爱弟,知道富贵人
家吃东西细致,一天点心有好几道,数量却不甚多,见他吃得香甜,连照例多做的两份
都快吃完,忙把自己一碗莲心汤和一碟烫面饺移将过去,笑道:“明弟想必饿了,我这
里还有一份,才吃了一点莲心,今早格外高兴,反吃不下了,一总照顾你吧。如还不够,
还有稀饭呢。只是大哥和你情如骨肉,想吃就要,无庸客气,以后如有外客在座,却要
放斯文些呀!”
  虞妻早已想到江氏母女和兰珍食量较大,从昨日起,便命厨子一切多加预备,以防
客人喜吃,随时好添。适才听说江明一会就走,除点心吩咐多做外,暗中又命春云告知
厨司加做了一样汤面,还未送到。见小妹推食与弟,忙拦道:“小妹你吃你的,还有好
些汤面呢。”小妹道:“那我吃面好了。明弟吃完要走,让他先吃吧。”兰珍抿口笑道:
“就这点,他也不够呀!这烫面饺做得特别好、你和明弟分着吃吧。”江明嘻着一张丑
嘴,笑道:“姊姊,这烫面饺真好极了!只是小些,再大一点就好了。这甜汤也好吃。
我等吃面,你先吃吧。”
  小妹捡起一个,入口一尝,果然鲜腴细嫩,味美非常,便问:“是什馅子,这样好
吃?”虞妻道:“其实这是寻常点心,不过猪肉、笋丁、香章、虾仁泥四样和成,厨子
拌和得法罢了。那汤面倒还不错,适才叫厨子再添一样。他说汤已隔夜吊好,只有这个
快些。做面以前,先用鸡鸭隔锅吊汤,撇去浮油,再用顶上口蘑和瘦金腿腰峰布包吊浸
在内,文火煨上些时,将渣弃去备用,借那火腿卤味,不用点盐。那面也与外间不一样,
用鸡蛋清和,不加滴水,褂得极薄,切成分许宽、四寸长条,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
放原汤煮熟,好使汤味浸入面里,汤仍是清的。吃时另备四个小碟,看是一碗清汤面,
厨子却要费不少事。我夫妻并非省钱,因要糟蹋不少东西,如是待客也还可说,一个点
心,何苦暴珍天物?轻易不叫他们做,本为伯母备中点用的,如吃得好,反正这次汤吊
得多,再做只消和面,午后点心仍吃这个好了。”说时,春云已用朱红漆托盘端进四个
凉碟,放在八仙桌上,撤出残点,换过碗筷。另有小大姐端进来一大鼓子汤面,放在当
中。虞妻、兰珍分别忙用空碗代江氏母子将面挑好。小妹见那冷盘一是凉拌新笋,一是
自制油菌,一是自制瓜松,一是白淡油鸡脯。雪白细瓷鼓子里,盛着淡紫色的清汤,面
是又白又细,一根是一根,松松的淹在汤里,还没到嘴,便闻着一股子口蘑火腿交和的
香味,全没有一点油腻,到口却是滑爽香腴,味美无比。正向江母夸好,江明已然一碗
下肚,还吃了不少的菜。虞妻、兰珍均都抢着给他挑面、舀汤。小妹微笑道:“明弟,
这面真好吃吧!莫说你初次出山,连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样好东西呢。”江明嘻着丑嘴
笑道:“大哥大嫂这里真好!将来我只要能常做这些东西,与娘和姊姊同吃,就好了。
不过地方须在山里,好与师父一起,那地方也比这里好些。”江母叹道:“听说仇人占
了我家,一切都和你父在日一样。只要你姊弟报得父仇,夺回家业,当年厨子想还尚在,
只没大哥这里讲究罢了。要说芙蓉坪故居,地虽没黄山大,那里风物还不亚于天都、始
信之胜呢。”
  江明先就盘问小妹仇人姓名和本身真姓、亲父是谁与旧日家乡何在,小妹只是缄口
不言,一听提起芙蓉坪,立即想起在天门岛时,好似听师父和三老也曾说过,立时勾起
报仇心事,忙即追问:“阿娘,芙蓉坪现在何处?”小妹看了江母一眼,江母自知失言,
便叹道:“这事早晚必对你说,不过还不到时候,对你说了,无益有害。以后你往来两
地,只可说作姓江,乃萧隐君门下新收弟子,别话休说!如不听我言,便不孝了。”
  江明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娘不肯说,姊姊不肯明说,师父更连问都不许。
一个人生在世上,连自己的真姓和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意思?真急死人!到底何
年何月才对我说实话呢?”江母见他放碗不吃,满脸俱是愤悲激烈之容,便慰解他道:
“听说我儿在山中也常读书,如何还这等暴性?可知子肯逃吴乞食,终于覆楚;勾践卧
薪尝胆,遂致治吴么?此时正是你两姊弟忍辱负重,增益其所不能,以待将来一举复仇
之际,如若不问轻重,徒仗血气之勇贸然行事,凭你二人此时本领,决非仇人对手。倘
有失闪,不特仇报不成、饮恨终古,我家只此一线,也由此前斩,娘老无所依还提不到,
岂非大不孝么?”江明道:“我也不说就去寻找仇人,不过藏在心里知道,又不泄露于
外,怎么说不得呢?”江母故意作色道:“我儿读书,应知明理,怎不听娘话呢?此时
不寻仇人,间他何用?如寻仇人,无异送死。年轻人血气方刚,口头不稳,稍泄机密,
便成大错,哪能说呢?我儿想知此事,只等你恩师将宝石取去铸成兵刃,有了克敌制胜
之具,便娘不说,你师父也会对你说的。这面还有不少,大哥大嫂这里无庸客气,尽量
吃饱快走。早去早回,赶来吃夜饭吧。如有闲空,也补上一觉,虽说年轻人不怕熬,终
是睡足的好。”
  江明想起父仇,心中悲愤已极,哪里还能多咽?恐被众人看破,便把剩的半碗两口
吃完,站起说道:“我已吃饱,谢谢大哥大嫂,叫人领我出去,我要走了。”舜民见他
天真豪爽,又是高人弟子,甚是敬爱,知是即回,不再强留,便说道:“我送明弟去吧。
我已招呼门上,再来时径人后园、无庸等下人们通报了。见着令师和令师叔,务必代为
致意。老伯母和令姊们还要歇息。我寻家兄托他再向令师叔代向令师致意,想必不致见
拒吧?”说罢,江明便向江母、众人辞别,由舜民送了出去。江明去后,舜民自去寻找
尧民代约晓星、陶、何三人一聚不提。
  江明走后,虞妻、兰珍便请江氏母女安歇。小妹道:“我少时还要往白雁峰何世叔
家去呢。”兰珍道:“我听义父说过,那七指神偷脾气古怪,不是什么好相与,小妹此
时已有陶和司空两位老前辈相助,这等人不与他打交道也好。”小妹笑道:“这倒说得
好,一旦做了官家大太,连江湖上过节都全忘了。休说何世叔一番好心,此行必有用意,
便是外人,我们答应了他,怎好不去呢?个把夜不睡算得什么?”虞妻道:“那么你要
去也等吃了午饭,此时不过辰刻,稍睡一会也有时候,饭后再走正好。”小妹道:“何
世叔要叫妹子做菜请客,晚去如何来得及?”江母道:“闻说何世叔家厄甚是精美,这
只是一种假门头,去到那里,他给你备好,不过叫你应个名儿,当真要你亲手下厨房去
做么?大哥再三留你饭后走,也无妨呢。”小妹道:“我昨日来去匆匆,连世婶都未请
见,今日再去得忙,成什礼数?况且何世叔昨晚和我细说,想必还有一番嘱咐,早去的
好。娘和兰姊先睡吧!昨日的马不知何家送还这里没有?我仍男装去,大嫂派人去间一
声。如未送来,再借一匹快马有么?”
  虞妻应诺,正要唤人往尧民家中去问,春云入报说:“大老爷接了白雁峰何家来信,
说司空老爷也在那里,并送还一匹马,说请这里江大少爷速骑此马前往,门上因见老爷
刚把江少爷送走,正回报他,恰巧老爷出门撞见,说江少爷少时还回来,也许要用此马,
嘱咐牵往后园门外,系在树上等候。老爷本要回来自说,走到穿堂,遇见春云,叫与大
小姐说一声。”小妹闻言喜道:“司空世叔既知此事,必关重要无疑。来信明是催我速
往,决非明弟,所以说江大少爷,否则明弟要什马骑?事不宜迟,就此去吧。”虞妻便
请江母和兰珍安歇,自送小妹换了男装,遣走园丁,亲带春云送出,叮嘱早回,看小妹
上马,经过竹林,自回料理家务去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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